第28章 番外二:《塵世涼》(3 / 3)

那是他們的初遇。

許沁霜隻覺自己仿佛身不由己地觸摸著一顆冰冷的水晶球,預示的都是不祥與哀涼。

許辰砂果然不曾浪費一點時間,他以淩厲手段對許氏出手。

從釜底抽薪擊碎許氏的行政支持,到狡猾陰險的市場狙擊,許沁霜後來惘然回想,許氏傳媒帝國的動搖到崩毀,沒有超出一年時間。

數代繁華,一朝傾頹。許辰砂他要的不是贏,他就是決然要把對手逼到山窮水盡萬仞絕壁。

他自來是殺敵一萬不惜自損八千的人。說他對對手心狠麼,他對自己更狠。

自從許停雲的婚禮過後,他們已經很久不曾見麵,她能看到他也是通過報紙或電視。葉氏傳媒lyre簽了程令小說的圖書版權和影視版權。他出現在簽約儀式,因為程令與許辰砂各自的特殊身份,記者當然激動得雙眼放光熱血沸騰。

活生生的豪門恩怨大戲,此番錯過更待何時。

可以想象現場的盛景,因為許辰砂和程令大小不同的照片幾乎霸占了所有報紙相關版麵。

她把那些照片細心地保留下來,一張一張地看過去。

他一直帶著淺淺微笑,雖然照片那麼多混亂奇怪的角度,雖然有幾份小報專門以抓拍名人出醜瞬間出名,但拍到的他,都優雅好看。

咦,許沁霜突然一怔——他一直在微笑?以往麵對媒體鏡頭的時候,他鮮少流露笑意,慣常是眉目清冷氣勢淩人,但是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照片上,他的淺淡笑意明明很真實,甚至,多少有些溫暖。

許沁霜的目光在一張大幅特寫上停住,那張照片上,程令應該是剛回答完一個問題,自然地對他轉過頭去,而他帶著微笑側頭看她,兩人在喧嘩中的那一瞬對視被鏡頭定格下來,美好得讓人心裏一動。

許沁霜靜靜地看了很久,很久,然後默默地把報紙全部收拾齊整,折疊完畢,放好。

忽然覺得人生荒唐,自來不信宿命,卻忽然覺得也許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兜兜轉轉,陰差陽錯,他終究遇見的是她,在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遇。

程令日益忙碌,卻越忙越是神采奕奕,她很多次看到她在書房工作到很晚,身上胡亂套著許停雲的白襯衫加一條牛仔褲,頭發挽得亂七八糟。她忙到深夜累了,常會忍不住偷偷溜去花園或跑步或遊泳,許沁霜夜來不寐,坐在花園發呆,總能逮住蓬頭亂發依然英氣勃勃的她。

“妹妹,來,一起。”她也不問她為何沒有安分睡覺,隻顧興致勃勃邀她一起。

許沁霜無奈地拉一拉她的衣服,流目看她,說:“原來女作家是這個樣子?”|

“女作家?”程令啞然失笑,用力搖頭,“不不不,天大的誤會,我可和什麼女作家沒半點關係,要說起來麼,”她帶笑打量長發披肩,裹著黛綠大披肩長裙飄搖,清豔無比的許沁霜,老老實實地說:“我想她們都會希望能夠像你。”

許沁霜失笑,凝視她寶光流轉的晶瑩眼睛,輕聲問:“工作真的這麼讓人愉快?”

程令想一想,認真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感覺是不是愉快,但就是讓人特別興奮,特別想做好一件事。”

許沁霜倦倦地道:“那真好。”神情黯淡。她從來沒有正式工作過一天,更像是不用功的職業學生,學的還都是珠寶鑒賞,純美術,英國文學等可說是毫無實際用處的專業。許老先生雖然對她多有寬縱,但心底界限分明,許氏偌大家業,並不容“外人”插手,所以她連葉沉璧都不如,雖然葉沉璧也不過掛個名銜。但有那個名頭在,對公司事務多少介入,已經可以親昵地說與許辰砂一起開會,更不要說程令,完全能夠憑自己的能力與他一同工作。

程令看她黯然,笑道:“你要是覺得悶,可以來一起玩,電影開機之後來片場看看拍戲什麼的,也是新鮮有趣,不過得小心被老爺子知道會挨罵!“

“我去也是添亂,什麼都不會。“許沁霜呐呐的。

“誰說要都會?你要真都會大家可緊張了,那不是搶飯碗去了麼。“程令隻是笑,許沁霜也跟著笑,然後輕聲問:“他怎麼樣?”

“誰?”程令一時沒反應過來。

“許辰砂。”許沁霜輕輕說出這個名字。

“啊……”程令揚起唇角,眼中光芒越發璀璨,張了張嘴,似有很多話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末了隻說出來一句:“他很好。”

聞言許沁霜抬眸,想要笑眼眶卻酸澀,而程令一時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並未注意到許沁霜的情緒變化,接著說道:“也許他和許家的恩怨已經是冰凍三尺難以化解,但就工作客觀來說,沒有人比他更出色,更讓人心服。妹妹,你曾說有一種男人如同毒品,有意無意都讓人迷惑。我倒是不這麼看,對於他這個人,我從來都沒有感覺迷惑,隻是確實佩服。”

那是程令與許沁霜之間難得的一次推心置腹,是,她從未迷惑,從未盲目,無論是一開始的心折,工作上全心的信任,還是無需言語的懂得,乃至後來陰差陽錯的心痛,她一直心中明晰。

程令並未隻是隨口說說而已,電影開拍後她真的拉許沁霜去片場玩。

她們兩人站在片場,一人英姿颯爽,一人風姿清豔,讓見慣了娛樂圈俊男美女的一幹人等都紛紛側目,導演揮手叫苦:“你們兩位大美人不要杵在這裏,會讓我們的女主角心情不好!”

眾人都笑,許沁霜看著化好妝後走出來的女主角,笑容僵在嘴角,那據說是個新人,且是許辰砂親自選定的新人,她氣質與外形並非太出色,但有一雙異常晶瑩清朗的眼睛,眉毛也長得英氣勃勃,顧盼生輝。

也許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所以導演教戲分外耐心,雖然新人連連犯錯也未曾流露不耐神情。

隻程令一人無所察覺,帶笑悄聲解說給她片場種種,說得興起手揮目送頗為帥氣,突然撲哧笑出來說:“喲,把他給鬧出來了。”

來人是許辰砂。人人都起身對他致意。

已是下午時分,他麵容有點憔悴,眉間有壓抑不下的倦意,見到許沁霜,略覺意外。

“我帶妹妹來片場玩玩散心。”程令解釋。

許辰砂點頭,“一會兒你還有工作,我送妹妹回去。”

許沁霜默默地跟他走。

坐在他的車裏,忍不住側頭去看他優美側臉,雖帶著倦容依然好看得讓人心底發澀。

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交通狀況糟糕,堵車堵得一塌糊塗。外麵是車聲人聲,車裏卻安靜得呼吸都會窒住。

許辰砂看向許沁霜,見她神情有種說不出的淒惶,瘦得伶仃,目光茫然,不由心裏一軟,低啞喚了一句:“妹妹。”伸手輕輕握住許沁霜的手。

許沁霜長睫抖動,俯下身去,把臉頰貼在許辰砂冰涼的手上。

那麼冷那麼涼,十多年都沒能溫暖起來。

“妹妹,我送你走,好不好?”許辰砂溫和地說,“你想去哪裏,都可以,但不要再待在許家。”

許沁霜很想問,為什麼不能在許家,這麼多年不都在了麼,還能更壞麼,但似乎被他手上的涼意凍結,什麼都沒有說出口,隻靜默地聽他說。

他依然聲音溫和,說的卻是驚心動魄的話——“許家就快完了。”他微微帶了憐惜,“妹妹,許家會沉下去,我不想累你受無妄之災。”

許沁霜抬起頭來,茫然地笑一笑:“怎麼算無妄之災,你一直在等這一天,我卻被許家養了這麼多年。”

“妹妹,對不起。”許辰砂輕輕撫摸她長發。

許沁霜道:“如果你是在為那一句沽得善價道歉,那麼你更該說對不起的人也許是你自己。”

許辰砂沉默。

許沁霜望著他,聲音低回:“你一直是這樣,這麼傷人,但更傷己,何苦呢?”

許辰砂微微側開頭去。

許沁霜歎了口氣,半是苦澀半是釋然:“原本我以為你隻會這樣對人了,現在看來又覺得不是。不過,現在我不會再問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我不可以,因為現在我明白了,人與人真的不一樣。”

她這話說得含糊,但許辰砂聽得分明,心中雪亮,從小時候,她就說,我們是一樣的,所以到如今,他自己也許尚都不曾直麵的心事,在她眼中已然清清楚楚。

他一生顛沛晦澀,隻那一雙清朗眼睛,是心中流泉,隻她一人颯爽,是站在他陰鬱底色之外,無過往牽絆,無來日希求,可並肩而立,可從容相對。

許沁霜都看得明白,若說緣分自有天定,也就是說timing決定一切,她與他,失之身份所定相識太早,過往太苦,人心不堪重負,摧折所有。

當許辰砂以雷霆手段開始講許家推向深淵的第一步時,許沁霜離開了許家。她沒有讓許辰砂送,自己靜靜地離開。

許老爺子自然震怒,隻道是樹倒眾人推,自家人也離心離德。他到了這時候,又忘了自己一直將許沁霜視為外人了。

當許沁霜在一處寒冷寂寞的地方停留下來,還是每天買華文報紙,上網去搜索相關的消息,其實,隻為了看他一眼。

他行事淩厲,對許家偌大產業鯨吞蠶食毫不手軟,一步步將許家逼向山窮水盡。他的人日益消瘦,日益憔悴,本就瘦削如今更是日複一日形銷骨立。但他似乎精神尚可,也一反過去的低調,頻繁出現在媒體鏡頭前,出席最多的活動,都是與程令有關。

他一方麵讓許家幾無還手之力,一方麵卻讓程令曆經打磨熠熠生輝,成為一顆最受矚目的星。

媒體上各種傳聞此起彼伏,熱鬧非常,從商戰紛爭到狗血八卦,林林種種,賣點十足,堪稱年度大戲。

許沁霜在鋪天蓋地的各色報道中,看到有一條小小的花邊,許辰砂在機場暈倒,並被偷拍了一張小小的照片,是他被人扶上車。許沁霜心裏一沉,立刻撥通他的電話,千裏萬裏,聽到他的聲音清淡疲倦,心髒立刻緊縮。

兩人在電話裏也不多話,許辰砂隻問她好不好,一句不言自己。她想對他說不要太累,話未出口就覺徒勞,恍惚想起多年前,她心疼他勞累,憤然關了他的電腦卻依然語塞無言以對……靜默中兩人似乎同時想到同一段回憶,許辰砂依然說那三個字:“沒關係。”然後是,“我明白,可是,沒關係。”話音未落,已壓抑不住低低咳嗽。

然後那邊有細碎的聲音,聽來似乎是在醫院。

他也有扛不住了去醫院的時候。

許沁霜問:“許家已經敗落,現在這樣奔波,是為了她?”

雖不能見麵也能感覺他唇邊揚起笑意,“不,不是,我是為了自己。我也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她給我足夠尊重,讓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不會有遺憾。”許辰砂這話說得太過不祥,讓許沁霜哽咽無言。

又過一段並不平靜的時光,發生了很多事情,媒體時而大肆張揚,時而語焉不詳,然後爆出驚天消息,許辰砂敗訴入獄。

許沁霜立刻不管不顧往回趕,心裏隻一個念頭,他那樣的人怎麼能去坐牢,他已經承擔太多,不該再多摧折。

趕回去,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他已經是一捧灰。

醫生的鑒定書表明他早已確診癌細胞擴散,是在監獄裏病情惡化內出血去世,據說臨去前頗煎熬了一陣,但終究沒有熬到天明。

天明,程令就到了。帶著保釋金。

他沒有等到。

他就那樣孤零零地去了。備受煎熬,意冷心灰。然後讓一切刹那崩潰。

她喃喃地對遺像裏他清峭麵容說,你一直是這樣,這麼傷人,但更傷己,何苦呢?

若是一心想要許氏分崩離析,那又為何最後收手未曾斬盡殺絕,導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能將他鋃鐺入獄?

若是真正認定自己沒有信錯人,她會得尊重他所有選擇,為何隱瞞病例不曾讓她知道他早已千瘡百孔命不久長?

若是一生不甘宿命,定要站到萬仞之巔俯瞰眾生,為何又拒絕去走那條最容易的路?

這麼傷人,但更傷己,一句何苦,從過去問到現在,沒有答案。

到此際方明白,她與他,一生的對白無非就那麼幾句,來來回回山重水複,屬於他們的故事,早就結束。

相依為命的假象都是海市蜃樓的寂寞投影,怨憤激烈的掙紮都是徒勞無益的戀戀不甘,最後意冷心灰的放手無非是永遠告別的提前彩排。

一切,也就是這樣了。程令帶著他的骨灰遠走他鄉,葉沉璧去了他曾經長久停留的地方,她什麼都沒有,哪裏都沒去,人已不在,憑物何用,世間無他,處處皆同,此後的每一個夜晚都不會再有二致,不過都是月光清亮,一片冰涼。人世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