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番外二:《塵世涼》(2 / 3)

母親死掉了,渾身上下從裏到外地腐爛,流出惡臭的體液,他曾經確信自己也會如此。

就是那樣的暗無天日不可解脫,到如今還是他最陰暗的過往與秘密。

他知道許沁霜在哭,她不敢再碰他,隻敢看著他掉眼淚。他耗盡了所有力氣來克製回憶的翻騰,努力深呼吸,待到終於能夠站直身子,終還是對許沁霜道,沒關係了,不要哭。

聞言,她卻一把抱住他,真正哭出聲來。雖然這時候他不願被任何人觸碰,但許沁霜抱得很緊,她在發抖,讓他終究不忍推開。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起,時間靜默地流逝,誰都沒能入睡。

夜闌人靜,她說,我沒有媽媽了,我每天做噩夢,看到她摔下來的樣子。

他輕輕撫摸她頭發,洗淨脂粉,她麵容清涼,美得伶仃。

都過去了,不要害怕。他聽到自己毫無說服力的安慰,因為都明白,那些回憶,永遠過不去,他們都有太多噩夢再也擺脫不了,如跗骨之蛆。

他們,還是一樣的。

許辰砂在這個城市停了下來,他去了許氏最大的對手葉氏的公司。

開始隻是一個普通職員,雖然升職迅速,但畢竟太過年輕也毫無背景,進入高管階層也並不容易。

忽然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郎在他的辦公室外駐足,跟身邊人詢問了幾句,一笑離開。

那是葉氏董事長葉如冀的千金,葉沉璧。

她早就聽聞公司裏有一個姓許的部門經理相貌極之清俊出色,身段挺拔優雅讓人著迷,專業水準工作能力也無可挑剔,讓無數女同事趨之若鶩,隻是氣質過於冷淡,工作風格過於魔鬼,才讓旁人不敢輕舉妄動。

但她可不怕。

葉沉璧透過落地玻璃看過去,隻見那人把深色正裝象牙白襯衫穿得無限妥帖優雅,身形瘦削修長,麵容也果然如同傳說中那般極之清俊,而且氣質確實淩然於眾。

她開始對他時時關注,發覺如同接近寶藏,了解越多便越是慶幸——有生之年,竟真正遇到這樣的人。

他對工作要求異常嚴苛,但他的下屬都對他心服口服;他有極高的談判技巧,再大的項目也舉重若輕;他雖然盡量避免應酬飯局,但隻要到場又必然能夠讓人感覺如沐春風;他行事風格利落得近於淩厲,但萬人中央亦不改靜定。而且,斯人不知為何總有一抹鬱色藏在眉間,讓人總想執了他手細細詢問,是有什麼不開心麼,可否告訴我?……

葉沉璧毫不諱言地表達對他的傾慕與好奇,隻覺比起他來,其他男人不是蠢就是鈍,隻他一人,目光清冽相貌清峭氣質清冷,處處動人心腸。

她開始明明白白地接近他,對他示好,坦蕩大方。

而他,也態度自然地接受。

很快,他們就是圈內公認的賞心悅目的一對。

關於許辰砂的身世,也開始零零碎碎地有人議論,葉沉璧也並不忌諱,笑問他,你是不是許氏派過來的間諜?

他本想說句玩笑話蓋過,但靜了靜,卻坦白簡略地說了實情。

葉沉璧深覺意外,繼而隻覺心痛,這才明白為何他眉間鬱鬱從何而來,卻不敢流露同情,隻是對他更多顧惜。

許沁霜自然聽到傳聞,開始不信,但他們已經開始出雙入對。

初冬的黃昏,許沁霜坐在許辰砂家門口,等他。

他的居處略微偏僻,一棟舊的兩層樓小房子,周圍有鳥鳴,更顯得靜。許沁霜自從自己母親墜樓之後地對高樓多少有些畏懼和逃避,所以從不好奇為什麼許辰砂沒有住在俯瞰紅塵的鋼筋森林。

她坐在台階上,等了很久,風漸漸地越來越冷,她裹緊了披肩,還是冷。

直到夕陽沉落,一輛車遠遠地開過來,是許辰砂的車,開車的卻是葉沉璧。

無需介紹,都是社交場上彼此認識的世家名媛,葉沉璧雖略覺意外還是對許沁霜微笑示意。許沁霜看著眼前這兩人神情有些恍惚,茫然地站起身,披肩滑落地上也沒有反應。

許辰砂上前為她揀起披肩,微微蹙眉。

葉沉璧自來聰慧,自是看出情形有異,明白自己這時候切切不可胡亂攙和,當下便道:“許小姐來找你肯定是有要事,我便先走一步,”她揚揚手中的車鑰匙,笑道,“你不用送我,車我開走,明天還做你的司機,來接你上班。”

不等許辰砂推辭她已經坐上車去,關上車門,又按下車窗伸出頭來叮囑一句:“今晚早點休息,不許再偷偷加班。”這才慢慢驅車離開。

她人是離開了,但每句話都說得既親昵又大方,表現得這麼好。

許沁霜還怔怔地站著。

許辰砂歎口氣,把披肩圍上她的肩膀,還是綠色,她一貫喜歡黛綠色,多年前,她為他披在肩上的,也是這樣一方溫軟黛綠。

帶她進了家門,許沁霜突然伸手抱住了他,仰頭吻他。

她時常這樣猝然地吻他,帶著一種手足無措的任性,放佛除了這樣,並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心中洶湧。

許辰砂安撫地抱著她,唇齒相依間依然薄涼,還帶了淚水的鹹澀。許沁霜吻著他,手開始解開他的衣鈕,許辰砂一怔,握著她的肩膀退開一步。

許沁霜手按在他胸口,抬起頭,淚光閃爍中哽咽問:“為什麼我不可以?”

“為什麼不是我?”

“為什麼可以是她,卻不可以是我?”

“我也能對你好,我也想對你好,明明我們才是一樣的,為什麼是別人?”

……

許沁霜一句一句地問,每一句都被淚水打濕空洞地回響在那人冷沉如水的靜默裏。

許辰砂的麵色白得異樣,更襯得雙眼深黑,許沁霜一直期待他能說句什麼,能丟出一根稻草給她這個即將溺水的人,哪怕是說一句她與旁人不同也好,怎麼都好,隻要他說,可是許辰砂一直沉默,一言不發。

於是,她聽到自己輕飄冰冷地吐出一句:“傳言裏人人都說你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我隻是不知道你竟然能做到這一步,不惜把自己給賣了嗎。”

太過了解便會太明白最痛的軟肋在哪裏,如果自己已經心痛如焚,那麼他也要一起痛,他們是一樣的。

說完這句,許沁霜嘴唇咬得發白,依然倔強直視許辰砂,準備承接他的怒氣,但許辰砂反而緩緩地靠近她,削薄唇邊卻勾出冷誚笑意,氣息冰冷地在她耳邊說到:“那麼,妹妹,你是不是該懂得我自當沽得善價。”

字字誅心,說完這句,他便推開她,自顧自坐下,視她如無物。

這句話的刻毒含義要過了片刻才慢慢從她心裏升起,如極鋒利的匕首,一刀見血。

她踉蹌後退一步,第一反應是想要拉開門鎖,但手抖得竟然無論怎麼都打不開那複雜門鎖,亂成一片。

許辰砂冷冷看她,然後麵無表情地打電話給許停雲,讓他來接許家三小姐回家,之後再不多看她一眼,也似乎不願意與她同處一室,徑自去了書房。

許停雲迅速趕來,想是非常擔心,那麼含蓄知禮的人按門鈴的時候都聽出了急躁。

許辰砂出來開門,許沁霜突兀地看到他濃眉深睫似被水浸濕,一張麵孔麵無人色。許停雲似乎也被他的慘淡氣色嚇了一跳,再看許沁霜滿麵淚痕,實在不明白這是何種狀況,而許辰砂似已不願多說一句,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就要關門。

許沁霜直覺不妥伸手一攔,然後就看著許辰砂的手在門上撐了撐,終於滑落,整個人猝然倒了下去。

將許辰砂送到醫院後,不料很短時間內葉沉璧就得到消息趕來,對他們解釋說,他最近身體都不太好,所以我不免多留意一些,城裏過得去的醫院都囑咐過幾句,有事記得聯係我,畢竟……話說到這裏她對他們歉意一笑,對不起。

這句話也實在不用說完,卻一樣足以讓許停雲和許沁霜尷尬。

葉沉璧俯身用自己的手試一試許辰砂額頭的溫度,抬頭對他們說話的語氣體諒且溫婉:“還幸虧有你們在,不然都沒有人送他來醫院,他今天本來就不太舒服發著燒,在公司一起開會的時候就差點暈倒,車都開不了,我特地送他回家休息,不想反而累了你們,早知道就直接拖他來醫院的好。”

她一直是這樣親昵大方的姿態,隻絮絮說著與他有關的事,一點不言其他,卻滴水不漏將他們劃到外人那邊。

許沁霜默默看著合目靜臥的許辰砂,被他的蒼白麵色刺得心痛,那句“沽得善價”言猶在耳,心中愴然,也許,他是對的,他一直在做著對的事情,對的選擇,葉沉璧,無論從哪方麵說都遠勝於她。

至於那麼依稀一點她執拗握在手心不肯放的,從不曾確切明白是否真正存在過的,說愛太通俗,說戀太平淡,不知如何界定的感情,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也許都太過奢華,早已幹涸。

罷了。

日子依然靜水流深,許老先生誇獎許沁霜最近似乎收了心,不再喜歡往外跑,交際應酬少了許多,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裏。

她隻覺得自己收斂了羽翼,在這個家,這個姓氏所代表的生活流向裏,緩慢地沉溺下去。

過往的痛楚還在,愛與恨卻變得鈍重模糊,恩仇快意是很需要力氣的一件事,她莫名地就覺得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精力。

唯一的新鮮事是許停雲戀愛了,並很快決定要結婚。

許停雲大概是許家唯一的模範生,學識,性情都無可挑剔,世家子的溫雅斯文令誰都如沐春風。那個幸運的女郎姓程名令,是個父母早逝的孤兒,毫無家世背景可言。許老先生開始並不滿意,但奈何許停雲堅持,末了也隻得歎一句,好在許家也不需要媳婦的家世來增光添彩。

當程令第一次來到許宅的時候,許沁霜遠遠看著就覺得眼前亮了亮,毫無疑問那是個美人,哪怕她還沒有看清楚她的麵容。

瘦,且高,且挺拔,沒比高挑的許停雲矮多少,一路行來可說是英姿颯爽利落非常,走到近前,隻見一雙晶瑩清朗的眼睛流光溢彩精神奕奕。

許沁霜立刻就明白為何許停雲為她鍾情,她整個人的幹淨明朗何等難得,自然煥發光彩,讓周遭黯然。

那一餐飯吃得不算愉快,她顯然對他們家的種種森嚴規矩覺得多少有些好笑,雖然願意配合,但眉間總有一絲淘氣笑意。

不多久便是婚禮。許丹青去後,許停雲已經是許家實際上的長子,他的婚禮自然是冠蓋雲集一片繁華。

種種奢華排場許沁霜倒也是從小看到大的,不以為意,但新娘程令也同樣淡定,她雖然不至於頑皮到在婚紗下麵穿球鞋,但因為實在長得高,穿平底鞋也駕馭了長長的裙擺,行動依然幹淨利落。

花好月圓歡樂祥和的氛圍是在婚禮儀式完成後才被凝固,萬幸。

那是在新娘就要拋出手中花束的時候,一人信步而來如流水行雲,卻帶著種與婚禮完全不搭調的陰鬱清冷,周遭人等愕然退讓,於是,他走上前,恰恰好,捧花落在了他手中。

小小一束玫瑰,花瓣如絲緞映襯他蒼白的手與蒼白的臉,異常好看,原本擁上前爭搶新娘捧花的女孩子轉頭看著他,好幾個忽然麵頰泛上緋紅。

許沁霜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著他目光冷淡神情傲慢,心裏明白,他回來了,許辰砂回來了,這個家欠他的負他的加諸給他的屈辱和摧折,他統統都會還回來。如此高調地出現,隻說明他如今已是氣定神閑全無顧忌。

許老先生這時候看到他自然驚怒,兩人立刻針鋒相對。如今的許辰砂,已不再退讓,且輕而易舉把許老先生氣得暴跳如雷。

在暴風雨爆發前一瞬,眾人的瞠目結舌中,解圍的人是程令,她看著許辰砂一直漫不經心執在手中的花束,溫和自然地說到:“傳說接到捧花的人預示著被上天眷顧,將是下一個找到伴侶結婚的人,這位先生,恭喜你。”

許辰砂的目光看向今天的新娘,程令的微笑依然平和自在,雙目清朗晶瑩,淡定從容化解前一刻劍拔弩張。

許沁霜聽到許辰砂微微低啞的聲音帶了清淡笑意,對著程令說到:“我姓許,名辰砂。”

他不再諱言姓氏,因為這個姓氏所代表的一切而今已經不能再損害他。

然後,她看著他牽出一絲笑容,卻道:“謝謝你的祝福。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麼我希望我找到的那個人是你……這樣的女子。”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多留,轉身揚長而去,手中的捧花一路散開,狼狽零落。

眾人大嘩,都在交頭接耳這許家的這個身份來曆曖昧異常的兒子如此攪局,連弟弟的新娘都當眾調笑,也可算是家門不幸。

調笑?許沁霜一顆心沉下去,並不,那些人都是睜眼的瞎子,他們完全看不分明,他們全都不了解,隻有她明白,許辰砂從來不說這樣的話,而他說出口來,就絕非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