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以上那一類好的電影,世界上還有另外許多類好的電影。另外許多類好的電影究竟能好到什麼程度,取決於世界上不同國家電影審查的尺度,也取決於普遍電影觀眾的觀賞習慣。概言之,取決於國情。
但是曉陽,他是比他的父親更多地看過那世界上另外許多類好的電影的。他渴望自己也拍出那麼好的電影。
於洋老師關於好的電影的標準,是中國特色的一種標準,是較為現實的一種標準。而曉陽關於好的電影的標準,則確實意味著一種國際化的好的電影的標準,一種具有鮮明的個性的標準。一種體現出形式探索和新銳思想深度的電影。
故他們父子之間的爭論,也是極具中國特色的。因為隻有在中國,才更成為一個問題。而在國外,隻要說服了投資商,拍去就是。好與不好,由事實來評判。但在中國,首先要說服的並不是投資方,這是常識。
與其說於洋老師不理解兒子想拍的那一類電影,不如說他一再試圖說服兒子,幹脆不要向往去拍那一類電影,幹脆不要走那樣一條導演事業發展的死路。
但是曉陽,他的詩人氣質和他那一半蒙族血統,決定了他在某些事情上超現實的思維方式——逆現實而做才叫探索,而敢於探索即榮譽,雖敗猶榮。唯探索才更有個性可言,唯有個性的藝術才是藝術家值得的不懈追求……
他不止一次向我苦悶而悲壯地闡明他的電影藝術觀。我卻隻有理解又同情地傾聽而已。作為一種藝術觀,他是沒錯的,因而我不能反對。作為一條藝術發展的道路,他是不明智的,因而我不能支持。
他曾這麼問我:“哥,那你的意思是,我的想法,隻能是一種夢想?”
而我這麼回答他:“如果你是畫家、雕塑家,我支持你。因為你盡可以用自己的畫紙、油彩、泥石或銅鐵進行創作。但電影導演就像建築師,他的設計圖紙若不被采納,那麼他的追求便永遠是紙上談兵。”
以至於他竟對我說出這種話來:“哥,那我不當導演了吧。”
我問:“那你還能幹什麼呢?”
他想了想,黯然地回答:“拍點兒廣告,掙點兒錢,混日子吧。”
……
曉陽他到底想拍什麼樣的電影呢?
到底想怎麼拍電影呢?
到底想成為什麼樣的導演呢?
估計於洋老師、楊靜老師至今並不十分清楚。
很長一個時期裏,我也不是十分清楚。
我是在開始關注香港導演王家衛的電影後才恍然大悟——其實曉陽一直想成為的是王家衛那樣的導演;一直想象王家衛那麼極為個性地去拍電影;一直想拍出《阮玲玉》《花樣年華》和《2046》那類電影……
那才是他一直在做著的電影之夢。
至於為什麼非那麼拍電影才覺得更有意義?——如果王家衛曾回答過別人,那麼也等於替曉陽回答了。
可是,王家衛的導演發展道路,比之於香港其他導演的發展道路,是多麼難的一條道路啊!何況曉陽是在大陸……
於曉陽是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一位自我放逐式的導演,所以他一直不是大陸主流導演隊列中的一員。某一時期,他自我放逐得久了,過於寂寞了,便靠攏主流電影一下,以獲慰藉。而此時,他的導演才能和激情便得以發揮。但那自然不能滿足他的渴望,便又苦悶,又彷徨,又自我放逐。回顧他的導演之路,每令我感慨多多。
他複員到北影後,最初做照明工作,不久入電影學院,畢業後任副導演,很快便獨立執導了一部電影《翡翠麻將》,那一年他才二十五六歲,即使不是大陸最年輕的電影導演,也肯定是寥寥幾個三十歲以下的電影導演之一。
《翡翠麻將》是一部對“文革”進行批判和反思的電影。時隔久矣,其內容我已經記得不是太清楚——該影片中的年代背景似乎是剛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故事主線是一樁案件。負責破案的老公安人員在調查過程中,逐漸發現案件與一個單身的姑娘有某種牽連。隨著調查的深入,姑娘被鎖定為主要嫌疑人,於是又引出了一樁“文革”期間的迫害事件,被迫害至死的正是那姑娘的父親……影片的結尾是悲劇性的,雙腿殘疾的姑娘搖動輪椅墜樓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