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眼為什麼望向窗外?(2 / 2)

對於人,沒有了“外邊”,生命的價值也就降低了,低得連禽獸都不如了。試想,如果人一生下來,便被關在無窗無門的黑屋子裏,縱然有門,卻禁止出去,那麼一個人和一條蟲的生命有什麼區別呢?即使每天供給著美食瓊漿,那也不過如同一條寄生在奶油麵包裏的蟲罷了。即使活一千年一萬年,那也不過是一條千年蟲萬年蟲。

連監獄也有小窗。

那鐵條堅鑄的囚窗,體現著人對罪人的人道主義。囚窗外冰涼的水泥台上悠然落下一隻鴿子,或一隻蜻蜓;甚或,一隻小小的甲蟲——永遠是電影或電視劇中令人心尖一疼的鏡頭。被囚的如果竟是好人,我們淚難禁也。業內人士每將那樣的畫麵曰之為“煽情鏡頭”,但是他們忘了接著問一下自己,為什麼類似的畫麵一再出現在電影或電視劇中,卻仍有許多人的情緒那麼容易被煽動的戚然?

無它。

普遍的人性感觸而已。

在那一時刻,鴿子、蜻蜓、甲蟲以及一片落葉、一瓣殘花什麼的,它們代表著“外邊”,象征這所有“外邊”的信息。

當一個人與“外邊”的關係被完全隔絕了,對於人是非常糟糕的境況。雖然不像酷刑那般可怕,卻肯定像失明失聰一樣可悲。

據說,有的國家曾以此種方式懲罰罪犯或所謂“罪犯”——將其關入一間屋子;屋子的四壁、天花板、地板都是雪白的,或墨黑的。並且,是橡膠的,絕光,絕音。每日的飯和水,卻是按時定量供給的。但盡管如此,短則月餘,長則數月,十之七八的人也就瘋掉了或快瘋掉了……

某次我乘晚間列車去別的城市,翌日九點抵達終點站,才六點多鍾,臥鋪車廂過道的每一窗前已都站著人了。而那是T字頭特快列車,窗外飛奔而掠過的樹木連成一道綠牆,列車似從狹長的綠色通道駛過。除了向後迅移的綠牆,其實看不到另外的什麼。

然而那些人久久地佇立窗前,誰站累了,進入臥室去了,窗前的位置立刻被他人占據。進入臥室的,目光依然望向窗外,盡管窗外隻不過仍是向後迅移的綠牆。我的回憶告訴我,那情形,是列車上司空見慣的……

天亮了,人的第一反應是望向窗外,急切地也罷,習慣地也罷,都是緣於人性本能。好比小海龜一破殼就本能地朝大海的方向爬去。

就一般人而言,眼睛看不到“外邊”的時間,如果超過了一夜那麼長,肯定情緒會煩躁起來的吧?而監獄之所以留有囚窗,其實是怕犯人集體發狂。日二十四時,夜僅八時,實在是“上蒼”對人類的眷愛啊。如果忽然反過來,三分之二的時間成了夜晚,大多數人會神經錯亂的吧?

眼為什麼望向窗外?

因為心智想要達到比視野更寬廣的地方。雖非人人有此自覺,但幾乎人人有此本能。連此本能也無之人,是退化了的人。退化了的人,便談不上所謂內省。

窗外是“外邊”;外國是“外邊”;宇宙也是外邊。在列車上,“外邊”是移動的大地;在飛機上,“外邊”是天際天穹;在客輪上,“外邊”是藍色海洋……

人貴有自知之明,所以隻能形容內心世界像大地,像海洋,像天空“一樣”豐富多彩;“像”其意是差不多少。很少有什麼人的內心世界被形容得比大地、比海洋、比天空“更”怎樣。

外邊的世界既然比內心之“世界”更精彩,人心怎能佯裝不知?人眼又怎能不經常望向窗外?……

2009年8月31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