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懷念親愛的於曉陽弟弟(1)(1 / 3)

我在曾經的北影,是很有幾位無話不談、推心置腹的忘年交的;也很有幾位情誼深厚的好朋友。而於曉陽,是好朋友中和我關係最親密的人。我落筆寫出“最”字時,猶豫了片刻,尋思了一番——覺得朋友之好,關係已非同一般;在好朋友中還要分出“最”來,似乎是對其他好朋友們的不敬。但我還是寫出了上麵那個“最”字,認為倘不那麼寫,不足以如實表明我和曉陽那一種親密關係。因為,忘年交也罷,好朋友也罷,他們都是一向稱我“曉聲”的,隻曉陽例外——在我的記憶中,他幾乎從沒稱過我“曉聲”;似乎,從我們見麵的那一天起,他一直是叫我“哥”的。是的,我真的不記得,他也曾叫我“曉聲”。有時,我們會在北影後門那條小路上碰到,不管我與誰在一起,或他與誰在一起,他都會親親熱熱地叫我“哥”。那時的他,一臉快意,仿佛我就是他的一個手足親哥,而他就是我一個永遠脫不盡少年氣的小老弟。往往,他走後,別人會詫異地問我:“你還有一個弟弟也在北京?”或我轉身後,聽到別人詫異地問他:“你除了姐還有一個哥?你哥是幹什麼的?”

在他永遠離開了他的父母也就是我敬愛的於洋老師和楊靜老師之前,我們曾接連數日討論過我寫的電影劇本。那是我依據自己的小說《紅暈》專為他改編的劇本,也是他生前很想執導的劇本。討論中他時常顯得激動乃至亢奮,倘與我的看法相左,便會站起,困獸般走來走去,大聲打斷我的話:“哎哥哎哥,你先聽我說,你先聽我說!……”

我們經常在一起討論某些中國現象——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電影的……

曉陽是極其愛國的。

正如於洋老師和楊靜老師是極其愛國的。

他的父母更是憑情懷愛國。

而曉陽也還用思想愛國。

我一向覺得,這兩種愛國,前一種,是較普遍的;而後一種,每每不怎麼容易被理解,所以特別需要被理解。

我的意思是,若言於洋老師和楊靜老師是愛國的,當不存疑。但是倘言於曉陽是愛國的,那麼某些人也許就會詫乎其異了。

然而我們認識的於曉陽,或曰我所理解的於曉陽,他確實是愛國的。又然而,我認為,能像我這樣理解他的人恐怕不是太多。

他不但是用思想愛國的,還是用詩人的思想方式愛國的。這是他的愛國情懷生前隻被極少極少的人所理解的原因。這是他的悲哀。而我是那極少極少的人中的一個,是我的榮幸。

記得某年某月某日,在我家裏,我和他討論到了個人崇拜問題。我是一個多少還有些個人崇拜心理的人,比如,對思想史、藝術史和文學史中的某些人物。

我問:“也有你崇拜的人物嗎?”

他說:“有。”

這很出乎我的意料。

因為我覺得,像他那麼氣質狷傲的人,親曆了“文革”之後,大抵是不會再崇拜什麼人了。

追問:“那麼你崇拜誰呢?”

答曰:“馬丁·路德·金。”

於是他站了起來,在我家小小的客廳走來走去,揮舞著手臂,朗讀馬丁·路德·金那一篇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的片斷:

我的祖國,

可愛的自由之邦,

我為您歌唱。

這是我祖先終老的地方,

這是早期移民自豪的地方,

讓自由之聲,

響徹每一座山崗!

當我們讓自由之聲轟響,當我們讓自由之聲響徹

每一個大村小莊,每一個州府城鎮……

斯時的曉陽淚盈眼眶,幾乎泣不成聲。

我呆呆地看著他,頓時明白——像他這種不但用感情也用思想而且還用詩人那種思想方式愛國的人,他的思想深處便將注定是痛苦的了……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他則站在我麵前,凝視著我說:“哥啊,我這兒,這兒,是愛國的啊!我也有一個中國夢……”

說時,手指點著自己胸口,點著自己太陽穴。

我低聲回答兩個字是:“相信。”

分明的,對曉陽而言,馬丁·路德·金不僅是美國著名的黑人人權運動領袖,當然也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偉大的愛國者;《我有一個夢想》,也不僅僅是著名演講,還是不朽詩篇……

我和曉陽之間的友誼,始於我和於洋老師楊靜老師的忘年之交。他們在北影的家,是我從複旦畢業分配到北影後的溫暖去處。當時他們的家隻不過七十幾平米,分為三間,一間做客廳,一間是他們的臥室,還有一間,曉陽的奶奶住。那時曉陽在部隊上還沒轉業,曉陽在八一廠任副導演的姐姐在廠裏有宿舍可住,不常回家。我已經回憶不起來我怎麼就成了他家的常客——因為我是哈爾濱人而於洋老師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長春度過的,那麼我們是廣義的東北老鄉?因為他從我身上看到了和他相同的耿直性格?因為我在編導室(當年北影的編輯、編劇、導演曾歸於一個部門)的學習討論會上,每每毫無顧忌地對“文革”,對極“左”的文藝桎梏表達深惡痛絕?因為我是貧家子弟而他也出身寒門?因為我行為儉束喜歡看書躲避熱鬧?……總而言之,他們對我滿懷真誠的好感而我也格外珍惜那一種好感。於是,在我和曉陽見麵之前,便已漸成於家友人。在於家那小小的客廳裏,情形經常是這樣——楊靜老師擺出煙,沏上茶,我和於洋老師長久交談,而她坐在一旁傾聽,偶爾插言道出自己的看法和感想,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當年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個人崇拜給中國帶來的危害,“四人幫”在“文革”中的種種罪惡以及我們對“文革”的反思,中國電影從前的曆程和現實困擾,我們對中國電影、中國文藝未來發展的期望、企盼,還有我們對人生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