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說到魯迅的病死了!他因患肺結核而死。這樣可怕的病,當初並不以為意,其實是伏根很早,從少年時已然,至少曾發過兩次,又曾生重症肋膜炎一次,以致肋膜變厚,不通X光,但當初竟並不醫治,且不自知其重病,而自然全愈者,蓋身體底子極好之故。到了一九三六年五月,就是他臨死四個月前,美國D醫師來診,也說他是最能抵抗疾病的人。
……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且介亭雜文附集·死》)他的身體底子雖好,卻經不起多年的努力和苦鬥,以致陷入這種重病中,病危之後,還是力疾工作,不肯小休,而且“要趕快做”,這年四月五日,他寄給我的信中,述及病情,有雲: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臥床數日始起,近雖已似複原,但因譯著事煩,終極困頓。倘能優遊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信中並不說明肺病,我又疏忽胡塗,以為不過是重感冒之類,所以回信隻勸他節勞調攝而已。到了五月下旬,我因公事至南京,二十九日特地往上海去看他,才知病勢沉重,胃口不開,神色極憊,不願動彈,兩脛瘦得像敗落的絲瓜,看了真叫人難受,這一天,須藤醫師給他注射強心劑。三十一日,我再去看他,似乎已略有轉機,便勸他務必排遣一切,好好療養半年,他很以為然說:“我從前總是為人多,為己少,此後要想專心休養了。”這一天的下午,便是上述的D醫師來診,宣告病危。我返北平以後,景宋來信雖說病體已轉危為安,然而仍不肯入院療治。六月五日,孫夫人宋慶齡先生在病院中,寫信慰問魯迅,勸其馬上入院醫治,說:“……你的生命,並不是你個人的,而是屬於中國和中國革命的!為著中國和革命的前途,你有保存,珍重你身體的必要,因為中國需要你,革命需要你!”但是魯迅仍不肯住院或轉地療養,他覺得如果“中國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就更不應該自己輕易舍去。六月五日以後,精神委頓,便不能按日寫日記了!一直到六月三十日,他有一段追記如下:自此(五日)以後,日漸委頓,終至艱於起坐,遂不複記,其間一時,頗虞奄忽。但竟漸愈,稍能坐立誦讀,至今則可略作數十字矣,但日記是否以明日始,則近頗懶散,未能定也。六月三十日下午大熱時誌。
七月一日起,魯迅居然又按日寫日記了,直至十月十八日——逝世前夕始止。茲錄一段如下:七月一日,晴熱。上午得文尹信。午季巿來,並贈橘子及糖果。下午須藤先生來注射Takamol,是為第四次。
這一天,我剛由北平到上海,所以立刻去慰問,看他的病體確已漸臻恢複,甚為忻喜,他告訴說,“醫師勸我轉地療養,我正在考慮中,國內是無處可走,國外則如東京之類,來客必多,亦非靜養之地,俟後再定”。我竭力慫恿出國療養,回家後還去信催問動身日期。他七月十七日複信雲:季巿兄:三日惠示早到。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爾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頃得曹君信,謂兄南旋,亦未見李公,所以下半年是否仍有書教,毫無所知,囑弟一探聽。如可見告,乞即函知,以便轉達,免其懸懸耳。
日前寄上版畫一本,內容尚佳,想已達。
專此布達,即請道安弟樹頓首七月十七日可憐!旅行之期始終未能決定。隔了十天(七月二十七日),我回北平,道經上海,再去看他,身體雖瘦,精神已健,確乎已轉危為安,隻須好好調養罷了。我們長談一日,他以手自經營,精印題詞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贈我。(參閱本文第十一)到了晚九時,我握著這本選集告別,他還問我幾時再回南,並且下樓送我上車,萬不料這竟就是他題詞贈我的最後一冊,萬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十月十九日上午,我在北平便得了電傳噩報,知道上午五時二十五分,魯迅竟爾去世了。我沒法想,不能趕去執紼送殯,隻打了一個電,略雲:“上海施高塔路大陸新村九號,許景宋夫人,豫才兄逝世,青年失其導師,民族喪其鬥士,萬分哀痛,豈僅為私,尚望善視遺孤,勉承先誌……。”魯迅的壽僅五十六歲,其致死之由,我在拙著《懷亡友魯迅》文中,舉出三點:(一)心境的寂寞,(二)精力的剝削,(三)經濟的壓迫,而以這第(三)為最大的致命傷。他大病中所以不請D醫開方,大病後之不轉地療養,“何時行與何處去”,始終躊躇著,就是為了這經濟的壓迫。魯迅畢生為反帝反封建而奮鬥,淡泊自甘,痛惡權勢,受禁錮而不悔,受圍攻而不屈,受誣蔑不知若幹次;翻譯幾本科學的文藝理論,就誣他得了蘇聯的盧布,出版一本《南腔北調集》,就誣他得了日本萬金,意在賣國,稱為漢奸;愛羅先珂從中國到德國,說了些中國的黑暗,北洋軍閥的黑暗,就說這些宣傳,受之於他,因為他的女人是日本人,所以給日本人出力;給一個毫不相幹的女士做了一篇《淑姿的信》序,就說她是他的小姨;一·二八戰事驟起,寓所突陷火線中,得日本人內山完造設法,才避居於其英租界支店的樓上幾天,就說他托庇於日本間諜。魯迅對這些誣蔑,能夠憤而安之,“細嚼黃連而不皺眉”。惟獨在病勢沉重之際,對於抗日的統一戰線的態度,因為有人誣陷他,則不能不扶病明白答複,主張不分派別,一致聯合來抗日的。他說:“我讚成一切文學家任何派別的文學家,在抗日的口號之下統一起來的主張”,“我以為文藝家在抗日問題上的聯合是無條件的,隻要他不是漢奸,願意或讚成抗日,則不論叫哥哥妹妹,之乎者也,或鴛鴦蝴蝶都無妨。”“我以為在抗日戰線上是任何抗日力量都應當歡迎的”。(《且介亭雜文末編·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一戰線》)他又在《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且介亭雜文》附集),強調為了民族生存上,非和日本侵略者決戰不可。“因為現在中國最大的問題,人人所共的問題,是民族生存的問題。……而中國的唯一的出路,是全國一致對日的民族革命戰爭。”果然,他的文字的感召力極強,所以死後不到一年,偉大的神聖的全麵抗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