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四 日常生活(1 / 2)

魯迅出學校以後,從事戰鬥的新文藝工作,亙三十年。這三十年間始終維持著最樸素的學生和戰士的生活,“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節衣縮食以購圖書,以助窮苦青年的學費。景宋說得好:“‘囚首垢麵而談詩書’,這是古人的一句成語,拿來轉贈給魯迅先生,是很恰當的。我推測他的所以‘囚首垢麵’,不是故意驚世駭俗,老實說,還是浮奢之風,不期引起他的不重皮相,不以外貌評衡一般事態,對人如此,對自己也一樣。”又說:“說到廢紙做信封,我更憶起他日常生活之一的惜物。……他則正惟其如此,日積月累地,隨時隨地可省則省,留有用的金錢,做些於人於社會有益的事。不然,不管他如何大心助人,以區區收入,再不處處儉省,怎能做到他當時所願做的呢。”(《新中國文藝叢刊(三)》,景宋,《魯迅的日常生活》)關於他的衣著,他在南京讀書時,沒有餘錢製衣服,以致夾絝過冬,棉袍破舊得可憐,兩肩部已經沒有一點棉絮了。這是他逝世以後,母太夫人才告訴我的。他在杭州教書時,仍舊著學生製服,夏天隻做了一件白羽紗長衫,記得一直到十月天冷為止。後來新置了一件外套,形式很像現今的中山裝,這是他個人獨出心裁,叫西服裁縫做成的,全集第八冊插圖,便是這服裝的照片。他的鞋是革製而遮滿足踝的。我還記得他在紹興中學堂教書時,有過一件皮鞋踢鬼的趣事:他的家和學堂的距離頗遠,中間有一條近路,是經過義塚堆的。有一天晚上,在學堂裏弄得時候遲了,回家時,心想走那一條路呢。決定仍走近路,兩邊草長得很高,忽地望見正麵有個白東西毫不做聲地停住著,而且漸漸變為矮小,終於成為石頭那樣不動了。他當時有些躊躇,這樣深夜,會有人在這樣地方行動,大約是所謂“鬼”罷?對這惡物的襲來,是“進攻”還是“退卻”呢?短時間的決定:還是衝上去,而且走到這白東西的旁邊,便用硬底皮鞋先踢了出去,結果那白東西嗬唷一聲,站起來向草中逃去了,魯迅終於不曉得這是什麼東西,他後來講到這趣事時,笑著說:“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他到廣州以後,少著皮鞋,改用黑色帆布麵膠底的了。

關於他的飲食,飯菜很隨便,惟不很喜吃隔夜菜和幹鹹品,魚蟹也少吃,為的怕去骨和剝殼的麻煩。除飲茶和吸煙外,並無嗜好。茶用清茶,煙草用廉價品,每日大概需五十支。早上醒來便在臥帳內吸煙,所以住會館時,他的白色蚊帳熏成黃黑,還有一段趣事,即本書第五章所說:“火車上讓坐給老婦人,弄得後來口渴,想買茶而無錢”,原因也是在愛吸煙草;有一天,他從東京回仙台,付過了房飯錢,和人力車錢,買好了火車票之後,口袋裏隻剩兩角銀貨和兩個銅板了。因為火車一夜就到,他的學費已經先由公使館直寄學校留交了。他大膽地把這兩角錢統統買了煙。自以為糧草已足,百事無憂,揚長登車去了。不料車到某站,眾客擁擠而上,車內已無餘坐,魯迅便對一位老婦人起立讓坐,她因此感激,謝了又謝,攀談既久,饋以一大包鹹煎餅。魯迅大嚼之餘,便覺口渴,到了一站,便喚住賣茶者,但立刻記得口袋中的情形,支吾一聲不要買了。但是老婦人已經聽得他的喚茶而不買,以為是時間來不及之故,到了次一站,她便代為喚住,魯迅隻好推托說,我現在不渴了。於是她買了一壺送給他,他也不客氣,一飲而盡。有誰知道他的口袋中隻有兩個銅板呢?(參閱拙著《回憶魯迅》)他不敢多喝酒,因為他的父親曾有酒脾氣,所以他自己很有節製,不敢豪飲。他愛吃辣椒。我當初曾問他何時學會吃辣,他隻答道在南京讀書時,後來才告訴我:因為夾袴過冬,不得已吃辣椒以禦寒氣,漸漸成為嗜好,因而害及胃的健康,為畢生之累。他發胃病的時候,我常見他把腹部頂住方桌的角上而把上身伏在桌上,這可想見他胃痛的厲害呀!

魯迅能健談,和他相處,隨便聊天,也可見其胸懷磊落,機智疾流,有光風霽月之概。所談有種種,或敘述,或評論,或笑話,或悲憤,都令人感到親切和痛快。可惜我當時沒有把它記錄下來,損失至巨。李霽野說得好:“……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所經曆的人生經驗是何等深刻,他談話時的兩眼顯然表示著他的觀察是何等周密和銳敏,聽到不以為然的事時,他的眉頭一皺,從這你也不難看出他能感到怎樣的悲憤。笑話是常有的但卻不是令人笑笑開心的笑話,那裏麵總隱藏著嚴肅和諷刺,他的談鋒和筆鋒一樣,隨時有一針見血的地方,使聽者覺得這是痛快不過的談吐。”有人以為魯迅好罵,其實不然,我從不見其謾罵,而隻見其慎重謹嚴。他所攻擊的,雖間或係對個人,但因其人代表著某一種世態,實為公仇,決非私怨。而且用語極有分寸,不肯溢量,仿佛等於稱過似的。要知道:倘說良家女子是婊子,才是罵,說婊子是婊子,那能算是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