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如每一個國家、每一個人一樣,這一棵古鬆的經曆也決不會是一帆風順的。過去那樣漫長的時間不去說它了,據本地的同誌說,就在幾年以前,鬆樹肚子裏忽然失了火。它的肚子本來已經空成了一個煙筒,現在火在裏麵一燃起,風助火勢,火仗風威。再加上煙筒一抽,結果是火光熊熊,濃煙彌漫。
人們趕了來,費了很大勁,也沒有把火撲滅。後來什麼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濕泥巴在鬆樹肚子裏從下麵往上糊,終於把火撲滅了。人們在鬆一口氣之餘,都非常擔心:這個老壽星已屆耄耋之年,它還能經受起這一場巨大的災難嗎?它的生命大概危在旦夕了。然而不然。它安然渡過了這一場災難。今天我們看到它,雖然火燒的痕跡赫然猶在,但它卻仍然是枝葉繁茂,黛色逼人,巍然矗立在那裏,尖頂直刺人蔚藍的天空。
我覺得,它好像仍然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觀察著。但是,它現在看到的東西,不但不同於古代,而且也不同於幾年前。遼闊的魯西北大平原,一向是一個窮苦的地方。解放前,每一次饑荒,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下關東去逃荒。我們家裏就有不少的人老死在東北。在解放後的十年浩劫期間,人們的日子也難過。地裏當然也種莊稼;但都稀稀落落,很不帶勁。熟在地裏,收割得也很粗糙。人們大都懶洋洋地精神不振。農民幾乎家家鬧窮,看不到什麼光明的前途。
然而,現在卻真是換了人間。農民陡然富了起來。棉田百裏,結滿了棉桃,白花花地一大片。白薯地星羅棋布,玉米田接陌連阡。農民幹勁,空前高漲。不管早晚,見縫插針。從前出工,要靠生產隊長催。現在卻是不催自幹。棉桃掉在地裏沒人管的現象,再也見不到了。整個大平原,意氣風發,一片歡騰。這些動人的情景,老壽星一定會看在眼裏,在高興之餘,說不定也會感歎一番罷。
我的眼前一晃,我恍惚看到,這個老壽星長著五種不同葉子的枝子,猛然長了起來,長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個枝子直通到本縣的首府臨清,一枝子直通到本地區的首府聊城,一個枝子直通到山東的省府濟南,一個枝子直通到中國的首都北京,還剩下一個枝子,右邊擔著初升的太陽,左邊擔著初升的月亮,頂與泰山齊高,根與黃河並長。因此它才能曆千年而不衰,經百代而常在。時光的流逝,季候的變換,夏日的炎陽,冬天的霜霰,在它身上當然留下了痕跡。然而不管是春秋,還是冬夏,它永遠蒼翠,一點沒有變化。看到它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無窮的精力在心裏洶湧,傲然麵對一切的挑戰。
對著這樣一位老壽星,我真是感慨萬端,我的思想感情是無法描述的。但是,我們還要趕路。我們在樹下隻呆了幾分鍾,最後隻有戀戀不合地離開了它。
回頭又瞥見它巍然矗立在那裏,黛色逼人,尖頂直刺人蔚藍的天空。
我將永遠做鬆樹的夢。
1982年9月19日寫初稿於山大招待所
1982年12月16日修改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