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有的人試圖從純粹形式的角度來衡量作品,這種觀念認為構成作品之“文學性”的是作品的形式,一部作品在形式上是文學的就是文學作品,因此衡量一部作品的好與壞就要從形式著手。對於這些人來說,一部作品是否創造了文學史上從未有過的文學表現圖式,是衡量一部作品是否偉大的標準,沒有這一條任何作品都不能說是偉大。這種觀點的確有它的合理性,文學表現圖式的豐富和擴展帶來了文學作為一種表現,其表現力的不斷拓展,正是文學表現圖式的不斷豐富標誌了文學史的發展。但是如果是這樣來要求作家的話,可能人類文學史上真正能稱得上是作家的並不多,從古代到今天,真正在文學表現圖式上有創新的大家並不多,大多數作家是運用別人已經創造出來的圖式寫出了好作品,例如意識流小說圖式,它不是王蒙創造的,但是王蒙運用了它,讓它在中國的社會背景下發揮了作用,創作出了深受一代讀者歡迎的《布禮》、《蝴蝶》等小說,我們不能不說王蒙是個出色的作家,也不能不說《布禮》、《蝴蝶》是優秀的作品。現實主義表現圖式也不是餘華發明的,但是餘華運用這個圖式寫出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優秀小說,誰也不能否認餘華是當代中國的傑出作家。
有的人又試圖用作品的形式美來作為好作品的衡量標準,認為優美的形式是好作品的基本前提。在一般意義上說,這可能是不錯的,但是常常有這樣的作品,他的形式非常優美,但是內容卻空洞無物。因此,單純地看形式可能對於文學來說是不合適的,文學畢竟不同於繪畫和音樂,一幅繪畫或一首樂曲,在形式上如果是美的,那麼它就差不多總是能給讀者以審美享受,在舞蹈、繪畫和音樂等藝術形式中,形式美和內容的充實有著對等的聯係,而在文學中卻不是如此,一首聲韻優美、詞彩絢爛的詩可能是極盡平庸的,形式上的講究恰恰是在為其內容上的平庸做掩護。這樣情況曾經被胡適嘲笑過,他在《文學改良芻議》一文中說: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爛調,‘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
胡適進而舉了一個他的同時代人在美國留學時寫的一首詞作例子。
“熒熒燈如豆,映幢幢孤影,淩亂無據。翡翠裘寒,鴛鴦瓦冷,禁得秋霄幾度。幺彌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
“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套語耳。‘翡翠裘’、‘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裘之瓦也。‘丁字簾’、‘幺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決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至於‘繁霜飛舞’,則更不成話矣。誰曾見繁霜之‘飛舞’耶。”
胡適這裏以繁霜不會飛舞為由,反對“繁霜飛舞”之句,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文學作品完全可以寫自然界沒有的事物,可以誇張,但是,他要求文學創作要有真情實感,則完全是對的,這首詞句句是套話,形式上看非常工整、完美,用詞非常典雅玲瓏,但是內容又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它隻是一個空有形式的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