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怎麼還沒睡?」
四更過後,殷天官被一陣水蒸的奇異幽香驚醒,循著香氣走進廚房,殷五娘竟像四個時辰前一樣,依舊待在廚房裏,爐子上正擺著鐵鑊,鑊裏安了蒸籠,隔水在蒸。
廚房的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圖紙攤在油燈旁,殷五娘單手支頤坐在圖紙前,不太顯老的臉龐已然透露倦意。
然而,她仍笑著望向殷天官,一臉慈愛。
「怎不好好睡?是娘吵了你?」
「不是,不是!」殷天官一臉慚愧:「娘,是不是這訂單太難做了?是我不好,倘若不接這單也就沒事了……」
「傻孩子,你隻要備得出材料,哪有娘做不出來的吃食?」殷五娘站起身,鬆著腰頸,滿臉笑意:「隻是這樣小東西著實費工,準備到現在,才能開始做。」
五娘站了起來,紙上的圖樣也就落在了殷天官眼裏,兩排小字寫的是「殘雪半去湖麵複,新春一來鬢角垂」,他把紙上的字一個、一個慢慢念了出來。以前,殷五娘教他認字的時候,他總學得很慢,所以隻要能夠念出幾個字來,娘就會顯得十分欣喜,於是,殷天官自然而然養成了一看見字就要念出聲的習慣。
圖上隻是水墨畫的一個圓圓團子,印上一個黑點點,既沒有半點顏色,也不見什麼山呀雪啊湖的,實在看不出可以做成什麼糕餅。
見殷天官凝視畫像許久,還能念出畫中的對子,殷五娘忍不住抱著期待,輕聲問:「天官,娘教你認了四十多年的字和畫,你可看出這是要做什麼了?」
「若叫我看的話,這圓團子應該是湯團吧?那黑乎乎的點子像……像是白白的湯團沾了幾隻小蟲子!」殷天官搔了搔腦袋,清秀的臉上帶些傻氣,回答得很爽快。
是這樣嗎?白湯團上停著小蟲子?殷五娘失笑,心裏卻油然泛上濃濃的失望。也是,他是該傻的,在一開始的時候不就知道了嗎?隻是,她心底實在仍抱著一絲期待,期待殷天官被書畫熏陶得久了,讓她有生之年可以再見到一絲殷家血統的豐姿。
但,眼前看似弱冠之齡的孩兒,其實已活了四十年啊……卻隻長出了一副雖俊壯,但不太像殷家人的軀殼,然後時光就像是停了一樣,讓他不再成長。既不添神采,也不長智慧,無論她再怎麼努力教養,他一直就是個傻孩兒,從來沒有變過。
殷五娘微一哽咽,眼圈登時紅了。
「娘,娘別哭,是天官說錯了,都是天官不對,娘你別哭啊……」
殷天官緊張了起來,在廚房中四顧張望,便拿起鋪在桌上的幹淨濕布,要給殷五娘擦臉。
「天官很好,是娘不好,你別急。」幸好,這孩子倒是純真善良,連向來驕縱蠻橫的龍子也沒有辦法帶壞他。
想到這裏,殷五娘心裏又覺得好過了些。如果四十年不夠,那她就再設法努力活個幾年吧!退而求最末,至少天官會一直活得好好的,一直這般良善,還有龍子會來護著他,那也就夠了。
但,一看到他笨拙地抽起那塊自己刻意布置好的白布,殷五娘忍不住又苦笑起來。
「唉!天官,那塊布娘洗幹淨了,準備待會要拿來揉出蟲子湯團用的!你可別拿來擦我的臉!」
殷五娘沒睡,殷天官自然也坐著相陪,邊看著殷五娘手中的神奇戲法,他越覺得自己的娘果然像是神仙一樣的了不起。
若是叫他自己看著那圖,大概是用盡一輩子想破了頭,也都變不出現在娘正在揉製的奇異小點!
殷五娘打開蒸籠,裏頭是已蒸好了的兩個大碗,一碗是去核的紅棗乾,一碗是白鳳豆。她取出白鳳豆那個碗,去掉豆殼,倒入一碗細糖,趁熱拌勻後,剛才殷天官拿走的那塊白布就發揮了功效。
五娘將白鳳豆裹進布裏,搓揉碾碎,直到蒸爛的豆子變成細細的豆沙,再以幹淨的石頭壓住,使豆沙中多餘的水分稍微滲出。
紅棗乾也是放進缽中碾成碎泥,隻是不再加糖。
;接著,她打開了秘藏調料的櫃子,拿出一個瓷瓶,並一小陶甕。殷天官認得娘從櫃子裏拿出來的兩樣物品,小瓷瓶裏是他前兩天才幫著磨好的艾草綠末,小陶甕裏是鹽蜜醃漬的粉櫻花。
稍稍瀝幹的白豆沙被分成了兩份,較小的那份灑了些許艾草末揉開,淺綠鮮嫩,分出了一顆顆小綠球;另一份白豆沙,捏成一團團,倒像是剛才殷天官所說的白湯團。
「娘,這是做白綠湯團嗎?」殷天官看得一愣一愣,雖不懂娘究竟是做什麼,隻知道甜絲絲的蒸氣撲鼻,好香啊!
「不是。」殷五娘輕笑,把棗泥揉成一顆顆小圓球:「接著看下去,這點心做好了,讓天官第一個吃!」
橢圓白豆沙上放了綠豆沙小球,一同再擀開,便是中心淺綠,外圍純白;接著複上棗泥球一裹,大小如湯團,雙色俏麗的豆沙球便完成了。
「天官,你說說,這湯團比起圖樣,還缺了點什麼?」
殷天官立刻想起,沒有那黑點點呀。「少了蟲子!」
「好,你就來給這湯團安上蟲子吧!安在湯團的正上方,會不會?」殷五娘忍笑,把小陶甕打開,以淨匙挑了一大匙醃漬的粉紅櫻花,遞了竹製小夾子給殷天官。
他小心奕奕地用夾子夾了一小朵櫻花,輕輕壓上湯團正中央的淺綠,霎時,一顆原本平凡無奇的豆沙團子,竟雅致得叫人舍不得吃下肚。
「啊!原來那圖樣是該變成這樣子的?」殷天官驚歎。
在薄薄暮色裏,殷五娘細心指著桌上的點心,教起了殷天官。
「天官,你看這副對子:『殘雪半去湖麵複,新春一來鬢角垂』。這白豆沙,便是殘雪,那淺綠豆沙,便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代表春降人間的一片草色。最後,天官告訴娘,春天的時候,姑娘家的鬢角上會出現什麼呀?」
「天官知道,姑娘家會簪朵小紅花!」殷天官認真聽講的單純表情,和初初啟蒙的十歲小童實是一般無二。
「是了,所以這外頭的櫻花,便是姑娘家鬢角輕搖的一朵小紅花……這是第一顆,天官替娘試試味道。」殷五娘仔細捧起那顆還帶溫熱蒸氣的精致糕點。
殷天官接過團子,喜孜孜的,一口便把整顆放進嘴裏嚼。
「娘,味道很好!」
殷五娘一笑,心中五味雜陳。
殷五娘沒睡,殷天官自然也坐著相陪,邊看著殷五娘手中的神奇戲法,他越覺得自己的娘果然像是神仙一樣的了不起。
「你知道嗎?這蟲子湯團有名字的,天官。不知何時,娘才能為你做……」
殷五娘凝視著憨態畢露的兒子,露出愛憐的笑。
這豆沙團子,有一個很美的名字──「雪沁月宮春」。
如果團子內不包任何餡料,這便是極其雅致的祭禮用物,但若團子內包了紅色的餡泥,便成了男子向女子示好的風雅小食。
而她,幾時才有機會替眼前的傻孩兒做上這道情韻脈脈的小點,讓他向心儀的女子示意呢?
伸手替傻笑的殷天官拂去頰上糕屑,五娘心裏微微一歎。隻怕,她是等不到殷家香火延續的那天了!
卯時將至,熬了一整夜的母子二人,總共做了二十顆雪沁月宮春,殷五娘將那人要的十顆仔細擺進金漆食盒,用包巾裹了。
她看著殷天官忙得薄汗滲額的臉,又想到他熬了大半夜,待會還得走上近一個時辰去仙客居送貨,心裏憐惜:「天官,今日你別去擺攤,送了貨之後就回來陪娘說說話,好生歇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