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橋上什麼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坐在欄杆上。老鼠讓貓趕走了,貓沒捉到老鼠有些垂頭喪氣,一句話沒說也走了。往後的事我犯了迷糊,破背簍不知被誰背走了。一個高挺的黑鼻子突然竄入了我的視線,黑鼻子慢慢拉長,長高,生出了四條黑腿子,又生出了黑尾巴。那是黑狼,走北家的黑狼,一條醜陋的狗。別的狗都不長那麼高挺的鼻子,別的人也不長三瓣的嘴唇。它揚著頭,用兩隻白眼圈罩著我。它全身通黑,唯獨眼眶是白的。醜八怪。它來了,走北絕不會離它太遠。

黑狼盯了我兩眼,對我搖了兩圈尾巴,走北就跨上了廊橋。他穿著一身草綠色,草綠色的軍褲,草綠色的罩褂,那排深紅的軍扣就是一隻隻飛舞的瓢蟲。它們扭動著屁股,在他的胸口上躥下跳。他的頭發可能拿香皂洗過,比黑狼的毛黑亮。我從他身上總能找到青玉老爹的影子。同黑狼一樣的鼻子,同鵝毛一樣白的臉蛋。眼睛也一樣,是兩口水塘,塘邊長滿了茅草。他們也有不同,青玉老爹的水塘盛的是濁泥汙水,走北卻是燃了一塘的火光。如果你不小心,就會讓他點著。他挎著隻帆布包,一隻手按住它,步子邁得飛快。他走路的姿勢,同青玉老爹一個樣,昂著頭,兩隻眼睛從來不看腳下。他是個劁匠,劁豬騸牛,閹雞割狗,幹的就是這些曖昧事兒。他包裏的東西逃不過我的眼睛,月牙形的刀子,薄鐵片的弓,銀亮的小鐵鉤,鉤端係著紅棕絲。他的工作服沒穿在身上,可能裝在包裏,帆布包比懷了孩子的女人還鼓脹。那是件長褂子,一直罩到了膝頭上,褲襠那兒結滿了血垢,母豬的血公狗的血公雞的血,混雜在一塊。在左岸劁豬騸羊,他就將工作服穿在身上,隻有去右岸,才將工作服藏在帆布包裏。

走北一邊走,一邊哼著什麼歌。我聽不懂他唱什麼,村子裏很多東西都會唱歌,早晨公雞會唱歌,晚上貓在屋頂上唱歌,牛的粗嗓門在田野上奔走,羊在草叢裏咩咩。它們唱什麼,沒人告訴我。走北的心情似乎比天氣爽朗,我不打算驚擾他,埋下頭向著水門河水。白薯,隨我去河背閹雞吧。走北招呼我。我樂意跟著他走。隻要跟著他走,那些從豬胯襠裏羊胯襠裏雞肚子裏劁出來的東西,全都歸了我。扁豆大小的是雞卵子,雞蛋大小的是狗卵子,鴨蛋大小的是豬卵子,牛卵子是最大的,比笑眉家的鵝蛋還要大。這些玩意兒都讓我用瓦罐燉了湯,進了我的肚子。隻有牛卵子我沒吃過,走北騸出的牛卵子到不了我手上,就讓別的手搶走了。有時走北也會從豬肚子裏羊肚子裏摳出一朵兩朵肉花花,都丟到地上,叫狗撿走了。

我追在走北的屁股後去了河的右岸。走北的個子很高,比青玉老爹高半個腦袋。他將我的視線完全擋住了,他的脊背是扇草綠色的門板,褲子短了幾分,腳踝露了出來。那隻帆布包碰著我的鼻尖了。有一股香氣從它肚子裏鑽出來,三瓣花張開了,我深吸了一口,那是雞卵子的香氣。我催促走北快點走,他反而放慢了腳步,生怕踩著了地上的螞蟻。他的一隻手死死地按住了帆布包,幾根指頭彎成了雞爪子。我偏過腦袋,穿過他的腋下往前溜了幾眼。不遠處是一簇蓬勃的綠色,那是棵梔子樹,春天裏開潔白的花,六瓣的花。它的香味將河的右岸都浸透了,連苦菜葉上都浮了一層香氣。梔子樹的後麵就是白葉的家,幾間瓦房,一園菜,七八隻雞。我原諒了走北,他的腳步可以放得更慢一些。我盼望著白葉走出來,可就是不見半個人影。走過了梔子樹,我回過頭,菜園裏有個人直起了身子,不是白葉,而是白葉娘,一個瘦而高的女人,抱了一抱的菜,進了她家的屋子。

閹雞的是右岸山腳下的那幾戶人家,離白葉家隔了七八戶,同笑眉家不是一個方向。其中有個大腳女人,她的腳掌足有一尺長,有三四個我的腳掌大。她的笑臉很火,說話像鴨子一樣嘎嘎響。她養了兩籠雞,閹的是公雞崽,母雞留著生蛋,買油鹽醬醋,針頭線腦。走北拖把椅子坐了,打開帆布包,卻不見他的工作服,拿出來的是塊方形的厚棉布。他將棉布攤在膝頭上,向大腳女人要了盆清水。雞囚在籠子裏,翅膀上剛長出半截硬毛。走北從大腳女人手上接過雞崽,先將翅膀絞在一起,再從帆布包裏拿出一根係著細麻繩的篾簽,將篾簽插在雞的兩腿間,用麻繩連篾簽帶雞腿綁在一塊。剛才還撲閃著翅膀的雞崽,現在安安靜靜了,平躺在走北的膝頭上。雞的腦袋卻翹起來,盯著走北的臉。走北不在意它的眼神,用手在它的腹部摩挲著,幾片羽毛從他的指間飛了起來,有三四片羽毛似乎很重,沒飛出多遠就落到了地上。有一片飛得輕盈,朝我飄了過來,我偏開腦袋,它卻拐個彎,蓋住了我的三瓣花。我將它捉在手裏,羽毛濕漉漉的,沾滿了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