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法阻止青玉老爹。每隔一些日子,他就犯一次傻,想變成醜八怪。他不洗澡,也不換衣服。連臉也不洗。那隻叫花臉的貓總愛用爪子拂弄它的臉頰,我最初弄不懂什麼意思,後來才明白它在洗臉。他還不如一隻貓。邋遢久了,他就成了野人,衣袖上的汙垢刮得下半臉盆,頭發亂糟糟的,像被老母雞抓撓過。他的臉白一團,黑一塊,有鍋灰也有油漬。連鼻涕也懶得擤了,驕傲的鼻子下伏著兩條爬爬蟲。他的身上混合了一股怪味,身體的酸臭,汗水的餿氣,加上蛤蜊油的氣味。他總愛抹蛤蜊油,手掌手背,臉,脖子上也不放過。我還聞出了別的味道,可我說不清那是什麼味道。每逢散發這種味道的時候,他就將我死死地摟在懷裏,一步也不讓我走開。花臉比我聰明,搶先一步逃走了。我要是個醜八怪多好,我要是個三瓣花多好,他說。次數多了,我也學乖了,如果他有一天沒洗臉,我就離他遠遠的,跑到廊橋上去,讓他捉不到我。
廊橋下是個水潭,水流得緩。我的影子落在水上。我盯著水麵老半天,沒有找見自己的臉。水將我的影子吞沒了,隻留下一團陰影。我在廊橋上坐得餓了,隻得回了草屋子。就這半天時間,青玉老爹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從頭到腳,就像一根從水中撈起來的竹子,鮮鮮滑滑的。村子裏的男人大多剪的板寸,像稻茬一樣粗糙地豎著。他是個分頭,抹過水,一根根,比河裏的水草順溜。他的臉比剛剁開的白薯還白,肯定用米湯浸泡過。他撅著屁股,將臉埋在木盆裏,木盆裏是半盆米湯。這一埋就是整整一上午。洗淨了米湯,他沒往臉上抹蛤蜊油,而是摸出隻小圓盒子,揭開,盒子裏是淺盒凝固了的米湯似的東西,用指頭揩了半指甲,朝臉上點了兩點,臉頰上多了兩滴米粒大小的白。再用雙掌摟了臉頰,摩挲了半天。好幾次,我想瞅瞅盒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得逞,盒子藏在他的褲袋裏。我的手伸不進他的褲袋。有一次,我趁他摟著臉頰的時候接近它,他很快察覺了我的企圖。你想幹什麼?他的目光從指縫間漏出來,就像從牆縫裏鑽出來的土蜂蜇得我臉生疼。
花臉臥在梨樹的樹杈上,喵地喊了我一聲。是棵老梨樹,很少掛果,偶爾有兩顆,也是比石頭還硬。青玉老爹用一根芒絮逗著貓,貓可能吃飽了,用爪子抹著臉,就是不跳下樹來。我剛好替花臉解了圍,他棄了貓,轉過身來對著我。我故意衝著他撞過去,他扭身避開了。醜八怪,你離我遠一點,你都成泥猴了。他擰著眉頭說,快去洗手,飯在鍋裏熱著呢。他就這麼折騰,肮髒時恨不能將我吞進肚子裏,幹淨時又怕我靠近他。揭開鍋蓋,是大海碗的飯,飯上壓著幾個肉團子。有可能是哪個女人念了舊情,暗地裏送了塊豬肉給他。總有些半老的女人送東西給他。可笑。我抿住嘴,卻笑不出一個完整的笑容,三瓣花不聽我的努力,依舊裂開著。我顧不了我的笑,好久沒吃肉了,我的口水已經流到了灶台上。我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
廊橋是一座木頭造的橋,橋板是銼樹的,看得見一個個硬紅的樹結。橋柱子是鬆樹的,鬆結也是硬紅的。鬆樹的結粗過銼樹的結,鼓得像牛眼睛。銼樹的結比鬆樹的結細密,眨了滿橋板暗紅的星點。橋頂的木頭架子是杉木的,蓋了瓦,橋兩頭砌了牆,牆頭翹著嘴巴,橋邊有欄杆。廊橋就是架在水門河上的一條走廊。
廊橋是一個看風景的好地方。我習慣了守在廊橋上,看橋上來來往往的人。左岸的人牽著牛去右岸,右岸的人趕著豬往左岸。右岸的狗竄到了左岸,左岸的貓爬到橋頂上追逐一隻老鼠。左岸很寬敞,是隻豬腰子桶,右岸狹長,是條竹扁擔。笑眉領著她兒子青豆從右岸去了左岸,可能是去文竹那裏。白葉一身白,從右岸到左岸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折回了右岸。蘭秀慌慌張張跑到廊橋上,臉都紅成了楓樹葉子。兔嘴巴,看見白葉沒?蘭秀問我。我討厭她叫我兔嘴巴,背過身,假裝沒聽見。她卻不饒我,跑過來拎住我的耳朵,看見沒?沒看見。我順著她的手勢站直了身子。蘭秀扔下我的耳朵,往右岸張望了幾眼,往回走了。一個大嘴巴的女人走上橋,在欄杆上坐下來奶她懷裏的孩子。她的嘴巴比牛嘴巴闊,她是左岸的,過了橋,穿過右岸,去她的娘家。我偏過腦袋,大嘴巴的胸前白花花的一片。白葉說過,那是我不能看的,誰看了就爛掉誰的眼睛。我的眼睛立刻恍惚了,好像看見了很遠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躺在牆背後的破背簍裏,一隻母老鼠在橋梁上跳上跳下,吱吱叫著白薯白薯。一顆狗腦袋從背簍外升起來,它的鼻孔張得像兩孔煙洞,在我臉上嗅了嗅,狗腦袋又落了下去。一隻貓躥上了背簍的邊沿,向橋梁上瞄了兩眼,老鼠早不見了。貓用爪子撓了撓包裹我的棉毯子,跳進了背簍,在我的腳頭躺下了。它可能是花臉的爹或者娘,或者兄弟姐妹。笑眉家的鵝在橋底下我我我地唱著歌,歡送大嘴巴。大嘴巴下了橋,一頭紮進了右岸的莊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