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勒令我三日內搬離,否則法院將強製執行。我並不感到驚訝,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去強製執行別人,別人也來強製執行我,總歸是免不了的,總歸要被強製,被執行。這麼看來,我母親的宿命論還是有價值的。

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小鴿。我希望她永遠高興。我仍然天天坐在店裏,等待小鴿給我送來美食。我真是餓啊,餓得我自己都警惕起來,我覺得我的身體有毛病了。王主任來看過我一次。我正在啃羊脖子,進來一個男人,摘下安全帽,我才發現她是王主任。她好奇地把頭伸在我的碗上麵說,小曲啊小曲,你吃的什麼玩意?我如實告訴她是羊脖子。她喔喔了幾聲說,羊脖子好,我坐月子的時候就吃的是羊脖子。我還有心開她玩笑,我說王主任,你把安全帽送我吧,我更需要,而且,你戴著它,太像個男人了。她哈哈哈一陣爽朗地大笑說,你這個小曲哇你這個小曲哇!我們就這樣,像拉家常一樣,說了幾句廢話,一切看起來都蠻和諧的。

第三天來臨的前夜,我和小鴿喝了些酒。我的酒量不行,小鴿更不行,所以沒喝多少,我們就有了醉意。

小鴿趴在我身上,兩隻胳膊肘撐在我的肋骨上說,我們搬了吧,不做這生意了,改行,開個飯館、服裝店什麼的,不跟他們玩了,原諒他們算了。

她頂得我肋骨生疼,但我並不說出來,由著她頂。我打著嗝附和她說,嗯,你說得對,不跟他們玩了,我們原諒他們,改行做別的去。

小鴿說,對,我們自己玩,不和他們玩。

我也說我們玩我們玩。

我們就開始接吻。我們玩,弄到很晚才睡著。

黎明的時刻我就醒來了。我在灰白的晨曦中打量身旁的小鴿。她睡得很死,趴著,赤身裸體,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屈著,乳房從身子下擠出來,樣子不太好看,顯得有些粗魯。可我還是忍不住吻了吻她。我覺得,如果真的有生活這麼一個東西,那麼,晨曦中女人粗魯的睡姿,就是生活。這間宿舍裏依然密布著氨氣,我們的貨物也堆積在裏麵,因此顯得更加逼仄,而這些,都是生活。

我跛著一條腿去了自己的小店。我把店門敞開,自己坐在櫃台後麵饑腸轆轆地等待著。我在等待什麼?強製執行,還是小鴿的美食?好像都無所謂,我並不期待什麼,也並不想排斥什麼。我隻是覺得我病了,身體有些異樣。

當警車停在門前時,我主動迎了出去。他們照例向我宣讀了執行書,這並不新鮮。然後一輛推土機就吭哧吭哧地開過來。它的大鐵鏟朝著我的門臉挺進。

我的眼睛有些發烏,有兩團絮狀的白顏色爬了上來。我知道不妙,竭力抵抗著,這副底牌,我挺了多年,它們終於還是來了。可是我真的餓極了。我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就向遠處張望。我朦朧地看到,小鴿從街的另一頭向我走來,胸前捧著一口小湯鍋。我想把她看清楚,但是我做不到,小鴿她像走在白茫茫的霧裏麵一樣。我感到喉嚨奇癢無比,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抓,但那癢在喉嚨裏麵,我隻有把自己的脖子掐起來,才能管些用。我覺得有泡沫從自己的肚子裏翻湧上來,順著嘴角流了出去。我聽到了轟的一聲。我想那是推土機把牆推倒了。但很奇怪,那居然是我自己倒下發出的聲音。我看到了好幾雙皮鞋。一瞬間,它們在我白茫茫的視野裏都變得極富誘惑力,讓我饞涎欲滴,我隻有撲上去咬它們,在我看來,它們都是肉,都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