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 租客(1)(3 / 3)

我向眾人講述的時候,眾皆悚然。而我尤有餘悸:萬一是我蹲下之後,它才冒出來!鼠患是必須要治了,不然廁所都沒法上。用過粘鼠紙。放置一夜後,上麵似乎有些可疑的毛發,似乎是鼠兒在上麵摔一跤,打個滾,便揚長而去。用過鼠藥。寂寞地擺放了數日,無鼠問津。大概是鼠藥不曾與時俱進,今世鼠兒們,口味都吃刁了。用過鼠夾子。又遭到室內其他人的強烈抗議,說是即使夾中了,夾得腸穿肚爛,也太惡心,這屋子還是沒法住。

最後,某位走街串巷的滅鼠人推薦一種新式武器,技窮之下,也就高價買回。這武器外貌平平,不過一隻小小的塑料盒。說明書是這樣寫的:某位畢生與鼠群交戰的教授,曾旅行各省,專門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並不著急殺它們,隻關在籠子裏。此際鼠王自忖必死,遂發出哀淒尖厲的叫聲,告誡周遭的子民趕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錄音機錄下鼠王的遺言。年長日久,取其精華,集合成這一小段,隻要反複播放,方圓幾裏的鼠族必然聽從王命,四散奔逃。

產品簡介像童話又像寓言。由《胡桃夾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惡勢力之象征。然而現實中,鼠王實在是賢王,是明君。身陷絕地,竟不呼叫禦林軍前來勤王救駕,遺言是“別管我,你們快走”。其何壯烈也歟!這些犧牲了的先王,諡號都當得一個“惠”字。想必子民們疏散時,細長的鼠眼中都含著淚花吧。

趁周末隔壁幾個女人結伴出去看電影,我們把機器放在客廳和廚房交界處,打開播放鍵。整晚坐在屋裏,一遍一遍聽著早已作古的鼠王們的呐喊,慟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環播放了兩個小時,在我想象中,此際鼠鼠相傳,地下王國都已經收到訊息,正在緊急搬家。耗子他媽,趕緊把玉米、大豆撿大粒兒的,打上包袱啊!小四小五,一人給我叼兩個花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見到鼠國民,我有一種童話成真的感覺……第四天,走進廚房時,一驚,又見到了那熟悉的、矯健飛掠的灰色倩影。

也許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聽不懂吧?總之我是數戰皆北,徹底技窮。不過此屋中人鼠之戰尚有後續:我和薛君退租離開之後,他的一位讀博的同學住了進來。此人身材短小,廣東人所謂“矮仔多計”,他不但多計,而且性子極為悍勇。住進來發現有鼠,立即關門閉戶,枕戈以待,居然一戰功成,斃了鼠命一條。更驚人的是,他拎起這隻死鼠,以繩係其尾,掛到了屋子門口的樹枝上。

這一招好比城門懸頭。死鼠王的命令不頂用,死同伴的鮮血頂用了。鼠屍掛了兩天,在鄰居的強烈抗議下,解下扔掉了。從那之後,那間屋子再沒鬧過老鼠。

第四個房間。這時我們已經到了北京。

這幢樓建於七十年代,原本是當地一所鋼廠的職工宿舍,當年的職工現在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子女大多已離巢。老人們愛攢舊東西,樓道裏堆滿了破紙箱舊沙發,每層樓都放著一個醃鹹菜、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發臭氣。走在樓梯上,還能聞見樓道裏彌漫著濃濃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風什麼的就不用說了,進門是一條狹窄的走道,跟門扇一般寬窄,不關上門就沒法通過走道。所有的門都跟門框不甚合作,不是過緊就是過鬆,像身材早就變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婦女,還勉強穿著生養孩子之前的舊衣衫。抽屜總是不牢靠,有的拉出來費勁,有的推回去費勁。櫃子的把手五個有四個都掉了。內室的地板尚好,客廳的地板就變得七支八翹,每一塊木片都擺出不同的姿勢,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癟著肚子,走在上麵總能踩出哆味咪發索好幾個音。有時夜裏上衛生間,怕吵醒別人,就像走八卦陣一樣,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著那些琴鍵一樣的地板。

屋子裏留著點點滴滴前任房客們的痕跡:鏡子上的粉色小豬貼紙,和衛生間裏的卡通豬掛鉤,顯示這裏住過一個屬相或愛好是豬的姑娘;水龍頭、廁所晾衣架都用鐵絲一圈圈纏繞過,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藝和勤謹勁兒;廚房儲物架子的邊角,抽油煙機的邊角,都貼著軟紙,墊起來了,我曾好幾次在那些邊角上撞過腦袋,幸有前人手澤護佑,才沒磕出血來,說明前房客中還曾住過一位心思細密的好人。

我和薛君依舊挑了帶陽台的主臥。室友是個大姐,四十多歲,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兩個兒子一個在老家,一個在廣州。一家四口,要團圓一次得把京滬京廣線都坐一遍。

因在美發店任職,她的短發染成蕾哈娜那種火紅色,衣服質料雖不佳,樣式總是時新的。不過濃妝之下的臉蛋還是中年婦女的鬆弛,整體有點秋行春令的怪誕和悲哀。

曾問她,為什麼不跟老公在一個地方打工?她說,唉,機會沒那麼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