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一個“聽說”與自己有關的記憶和自己印在腦海裏的自己的故事到底有沒有區別,曆史故事和人物故事到底有沒有區別。
我是從哪裏來的,如果我僅有一點對昨天的記憶,我就是從我的昨天而來。如果我僅知曉現在我的此刻狀態,我就是從我此刻寫字的狀態中忽然迸發出來,成為一個有形的人。
在我的記憶無法涉及的地方,在我這個有形人之外的茫茫空間,那裏又有什麼?當我們窮盡了自己的記憶,不得不得出思維的結論,我們是從虛無中而來。
這很類似於我們視覺的窮盡。我看見遠遠的草地上正漫步著一頭奇形怪狀的牛,慢慢地那頭牛分成了兩個部分,兩隻犄角離開了身體,這與我逐漸向牛靠近有關。那頭牛肢體的分離更加鮮明,我終於看清楚了,草地上漫步著兩頭牛。我想到,在我的視覺之外,大概就存在著一個縹緲的虛空。
古先哲老子在思考世上的有形之物到底從何處而來,與一種窮盡的視覺也很相似。記憶的窮盡與視覺的窮盡均在一個有形之物麵前止步。老子的思維隻是服從了思維的惰性。實際上他想不下去了。他終究無法“看清”,這個“無法看清”,幹脆就是世界萬物的源頭。他在得出了一個世界和人從何處而來的終極結論後,從此不再思維。從根本上講,老子思維的原推動力是思維趕快結束後休息,他持的是一種終止思考的哲學。
人,一定要被告之,是母親所生,這就導致出這樣的結論:母親的回憶成為我的源頭,我出生在他人的回憶中。
人,經常在回憶他自己的經曆,每個人自己的回憶中,夾雜著其他許多活人的成分。
空碗和米飯
我聽到敲門聲。先是敲鄰居家的門,過了一會,分明敲到我這邊來了。敲門者手上似乎持有羊骨頭,所以,敲門聲很沉穩。
我不敢妄稱他是“乞丐”。我靠在門框上,說實在對不起,我家裏沒有米飯。
敲門聲說,我不是來要飯的,我找你要一個碗。我摸到一個不鏽鋼的餐具,放到他張開的米袋裏。他說,我有了碗就不怕了,於是走了。
這個人的說法非常別致。他敲門的目的不是為了要飯,而是為了甩給我一句箴言。依照他的說法,人在世間,必須首先有碗,然後碗裏才會有米飯和萊。當我的腦袋伸到碗櫥裏去尋找食物,腦袋碰響的不是食物,正是空蕩蕩,並且疊加起來的碗和碟子,響聲證明,我有足夠多的碗。
此時,借助敲門者光顧,我才想到,難道一點吃的東西都沒有了嗎?碗櫃裏躲藏的碗裏沒有堆滿米飯,碗應該感到窘迫。假如取一隻碗放到桌上,再配以筷子和湯勺激勵,那情景將會怎樣?我並非虛妄,怪就怪在米飯和碗暫時還不在同一個地方,就像魚和水分了家。我得出結論,米飯在外麵的大千世界中。我幾乎又導引出行乞者的箴言,有了碗就不怕了,我也帶著碗出門就行了。
美國哲學家兼作家梭羅曾經住在瓦爾登湖畔,許多旅行者離開了自己的路徑,找到了梭羅的小木屋想要討點水喝。梭羅回答,我家沒有水,我可以借水勺給你們用。這個所謂“借”,也就等於贈送了。
這也就是水和水勺(類似於飯和碗)相互躲藏,互不謀麵,但有親緣關係的實例。那麼,梭羅家的水究竟在哪裏呢?他指了指瓦爾登湖。旅行者們拎著水勺到湖邊舀水喝去了。
中國作家張賢亮恐怕也懂得碗太重要了。
他在小說《綠化樹》裏提到了那個倒黴的章永麟。章永麟有一個從資本家父親那裏繼承過來的美國罐頭盒,被他像護身符一般時刻帶在身邊。章永麟對這個裝稀飯用的罐頭盒有一番活的見解,他把“碗”遞進食堂窗口,必須凝神盯住碗裏是否傾斜,從而來斷定裏麵稀飯的多寡。他太關切碗在別人手上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