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梁小斌隨筆(1)(2 / 3)

我現在回憶我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培植這位女孩的。

我給她講解,作為到光明頂上采火的聖女所必須具備的心靈,你應當聰慧、安靜、全神貫注;我為她找來采火鏡,在圓鏡的四周貼上彩色塑料紙;我坐在她身旁,為她擋住車窗外秋天的陽光,因為采火聖女的麵容應當是潔白的。

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赤腳登上峰頂,麵容朝向已過中天的太陽。她雙手捧起采火鏡,伸向太陽。大約過了兩分鍾,她腳下的火種盒裏騰起了青煙。

火,點著了。我為她作為我們所有人的代表與太陽接洽、引來火種而流淚。我甚至甘願為這位聖潔之女捧鞋,在她下山的時刻,忽然想到她該穿鞋時,又立即奉上,然後,我仍然退到一旁。

我們可以說,這是為了某項慶典儀式的需要,是工作的內容。當我和其他人讓她懂得什麼是回眸顧盼,懂得該以怎樣的身姿伸出雙手時,我們前呼後擁把她送上了山,我們交出了這個女孩。

我們一致認為,這位美好的聖潔的女孩,是我們工作的結晶。我們可以毫無雜念地完成把一個普通女孩轉變為“聖潔少女”的工作,我們可以無所用心地生硬地按照聖女工作的程序完成這一製造工藝。我拋棄憐惜、愛護之情,成為冰冷的工作人員,這個工作人員的全部行動,即是對陽光的欺騙。

在我們這些人的質樸頭腦裏認為有價值的事物,它是我們的最後精神財富。那麼,太陽也會認定是有價值的,神靈最後的裁決是:既然你們從心裏感到這是好的,那我也就裁定這是好的,那麼,就請送上來吧。

我在去光明頂的途中,鍛煉了我的情感生活,學習到了對於女孩應有的責任。假如真的有聖女,也是我們創造了聖女。之所以把一個普通的中學生命名為“聖女”,這就是宿命般地決定了我們的精神生活的屬性。它是農人在田地耕作,他生產的稻穀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供奉出去,因為這一點,在儀式的創始階段就說得很清楚。

我逐漸地察覺我與“聖女”訣別的日子將越來越近,在光明頂上那全場靜寂的時刻,我對此看得更為明白。

她是聖女,她的命根屬於迎接陽光這唯一的儀式。在這唯一儀式之外的任何心靈的恭候和侍奉,隻能在世俗生活經驗範疇內加以引申和討論。

當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或是命令,正確地指導我的精神悸動、走向時,在世俗經驗中往往把它判斷為“製約”。

箴言不可易義的性質表現在,它事先早已向凡界打了招呼:她是聖女,人的使命是培育出這麼一種生靈。

而世俗體驗,往往試圖阻斷她最後上山的路。

因此,人類生活中的所有悲劇經驗,所有被掠奪感的產生,所有這不是“我的生活”的突然發現,還有,失去的愛情最終的詠歎,大概都可以從恢複箴言的銘記中得到相應的改善。

旗杆在握

我要手持鮮豔的紅旗,然後加入到紅旗如海的遊行隊伍中去。但是,如果有另外的一個同學也想當紅旗手,哄搶紅旗的時刻就來到了。

這個同學慢慢地踱到我手持的紅旗下麵,在寒風中抖動的紅旗以旗幟的一角從同學的臉上掠過,在他臉上寫下被抽打過的痕跡,他開始埋怨我沒有把紅旗卷好,手已經開始摸向旗杆。我其實早已料到他的意圖,應該盡快把紅旗卷到旗杆上,現在還沒有到展開紅旗的時候。我旋轉旗杆,與布店裁縫把展開的布飛快地在木板上纏繞的道理差不多,這自由的飄揚在回歸的途中反倒繃得很緊。紅旗眼看就要回到旗杆上蜷縮,卻伸出了最後的利爪,趁著風勢,又在企圖搶奪紅旗的同學的臉上抽了一下,然後縮回紅色的利爪。

這終於成為搶奪的理由。同學說:“你展開它,我要看看它。”我的雙手緊緊攥住旗杆,這是防止搶奪最確切的把握。這位搶奪高手,自然不會從我最確切的把握處入手。我與他各持旗幟的一半,在經過幾次拉鋸式較量後,他的眼睛盯上了旗幟的頂端,他的手指在頂端上輕輕一檸,這就等於抓住了一件衣服的帶環扣衣領,隻需往上一拎,立刻露出了衣帽架。卷曲的紅旗被抓到要害處,同學往自己懷裏一扯,旗杆自然露出來了。我無法用語言描述紅旗被搶奪,手中隻握有一根筆直旗杆時的瞬間窘迫。失去了紅旗的旗杆原來就是竹竿,我已是告別了打鬧時期的少年,我握住一根竹竿幹什麼。

工宣隊長沒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他在喊:“紅旗隊集合,準備出發!”我是個手持竹竿的人,抬頭望上去隻看到紅旗獵獵的幻影。我拖著一根竹竿怎麼去集合?我隻好將竹竿掖在腋下,表達一個希望藏匿竹竿於腋下的念頭,此刻竹竿如針該有多好。

我總算擠到了這個滿目紅旗飄揚的隊伍的中央。我將竹竿又重新垂直地把握在手,竹竿在準備豎起時,掛住了別人的正興高采烈飄揚的旗幟,我的竹竿周圍的許多紅旗似乎都簇擁而來,想打聽竹竿上為什麼沒有任何飄揚痕跡的道理,簇擁而至的紅旗看上去很像是緊緊係在我的竹竿上飄揚的紅旗,我已旗杆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