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記黃包車牌號的母親(3)(2 / 2)

我們生活的現實,已經到了五光十色的時代。我記得,在我少年時期,最困難的歲月,我們珍惜每一根火柴。那是瘋狂的“大躍進”之後的三年災害時期,物質空前匱乏,所有的東西都需要配給,都要憑票證定量供應。我記得,有糧票,糧票還分粗糧票、細糧票、全國糧票、省糧票等。縣裏自製的糧票叫“搭夥證”,不能流通購買糧食,隻供在單位食堂就餐,然後各個單位的食堂可以用它到糧站購買糧食。此外還有食油票(每月三兩)、棉花票(每年半斤)、糖票(每月半斤)、糕點票(每月半斤)、布票(最少的一年每人一尺五寸)、肥皂票(每人一塊)、肉票(最少的一年每人每月半斤)、蜂窩煤票(城市居民專有)、煤油票(電力不足的小城市居民專有),等等,還有逢年過節發的茶葉票、香煙票、豆瓣醬票、酒票,豆腐票……如果要了解中國人在1960年前後維持生命的最低生活的最低保障,就可以去調查一下那個時候的城市居民的票證發放情況。那些郵票大小的票證,讓人們感到生命的依靠。在所有票證中,還有一種叫火柴票。

說到火柴,我們就會想起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在寒冷的冬夜用火柴的光,點燃了自己的夢想,讓生命最後時刻有些許光明和溫暖。但我在讀這個課文的年代,正是中國人連火柴也需要票證才能買到的年代,因此,這小女孩不斷劃燃火柴的舉動,在我們那一代孩子眼中,也許顯得太奢侈了。我們更理解《七根火柴》,知道每劃一根火柴,都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有一年,在我的記憶中,火柴也要憑票供應,一家兩盒火柴。火柴在那時不貴,兩分錢一盒,但沒有票,也買不到。兩盒火柴,不足兩百支,平均每天六支。燒三頓飯,晚上停電點煤油燈,點蚊香,還不是每一根都能劃燃。兩盒火柴,一個家庭維持生存最低的需用量。如果家裏有一個抽煙的人,這就不夠用了,兩分錢的火柴就成了一個重大的問題,擺在全家人的麵前。

四分錢,兩盒火柴,在那個饑餓和寒冷的年代,讓我看到了母親堅韌而樂觀的靈魂。我在一篇小文章裏說過下麵的這個細節。那時候每天清晨,學校大食堂燒早飯的時候,燒柴草的灶孔下堆著從灶裏落下的柴草灰燼,灰燼中還有沒有熄滅的紅炭渣。下放到大涼山當師範學校老師的母親,就到夥房的灶孔去端一盆柴草灰。壓得緊緊的一盆炭灰,可以從早上到下午都保持著熱氣,用小火鉗撥開灰燼,還有豆粒般星星點點的小火炭。就這樣,不僅能取暖,還能省下火柴,留在沒有炭灰的時候用。

用手指捏著火柴,劃一下燃起來,那火花真好看。小心地點燃煤油燈,黑黝黝的屋子頓時有橘紅色的光亮。“真好啊,有火柴的時候,就不怕停電。”

這是我最早的對光明的禮讚。在那個最寒冷的冬季,我們家除了每月兩盒火柴,母親還有一份“特殊的供給”——每月一斤肉,一斤黃豆,一條香煙。這是配給“老紅軍資格”的待遇。母親雖然被下放到大涼山當一名普通的教師,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待遇沒有取消,讓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了這點奢侈品。買肉的時候盡量挑肥一點的,連皮帶骨頭的一斤肉,把皮和骨頭加上青菜做一鍋肉湯。剩下的肥肉熬成油,把瘦肉剁成肉末,在熱油裏做熟了,然後一起放在一隻小罐裏,一小罐有肉渣的豬油。以後的一個月,做菜的時候,用竹筷挑上一星兒,青菜就有了肉味了。

一根火柴點亮油燈,半星油煮一碗青菜,在那個最困難的年月,在那個叫大涼山的深山裏,讓我感受到母愛,那麼真切,那麼細膩。

原載《延河》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