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幹癟的胡蘿卜讓時光回到了五十年前。母親是從省城下放到大涼山“基層鍛煉”,下放後遇到三年自然災害。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就近—上學的“西昌專科附中”隻辦了一年就撤銷了。學校撤銷,農村來的同學就失學回鄉,學校裏少數城鎮戶口的學生便安排到其他學校讀書,我去了川興初級中學。西昌是川西高原中的一塊壩子,也就是四周高山圍起來的一塊小盆地,盆地的中央是叫邛海的湖泊,這使西昌有了高原明珠的美譽。母親所在的師範學校和川興中學隔湖相望。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交通十分不便,我從家去學校,隻能沿走田埂小道,老鄉說,這段路有三十多裏,我每次回家,都要走三個多小時路。
這根幹癟的胡蘿卜讓我又走上了那三十多裏的田埂小道。學校是周六下午放假。川興中學是川興公社辦的農村中學,幾排幹打壘的房子,再加一個平整出來的操場,便是學校,我剛去的時候,學校連圍牆都沒有,四周都是農田。
有一條不長的土路連接進縣城的公路,公路也是土路,沒有鋪柏油,也沒有公共汽車。學校到城裏有十五六裏遠。從縣城再到母親所在的師範學校也有土石公路,還是十五六裏。每次從學校回家,膽子小,走到一半天就黑了,所以要走公路回家,公路上雖然沒有燈光,但總有來往的行人車輛給自己壯膽。那時候,不光是怕黑,還怕狼,當地人叫狗豹子。不僅怕狼,還怕山上的彝民,大涼山民主改革在l958年才進行,在此以前奴隸主下山來搶人當奴隸的事,還讓當地老百姓心驚肉跳,家裏的小孩一淘氣,大人就嚇唬:“還不回家,下山搶人的來囉!”那時,我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要在荒郊野外裏走完三十多裏路,實在是“弟弟你大膽地往前走”,沒有人給我唱這支歌,隻因為路的盡頭就是家,就有想了一個星期的媽媽。我在這路上過了兩年,越走越大膽,到後來就不走公路,沿著湖旁走田埂小道,這樣會省兩三裏路,同時,走小路心裏緊張,腳下的步子自然也急,總覺得能早些回到家裏。直到今天,還能回想起那些田埂小路,那些蛙鳴和月色。能夠為我的心境還有當時感受到的山野風景相呼應的有兩本老書,一本是艾蕪先生的《南行記》,一本是作家高纓的散文集《西昌月》,艾蕪的是經典風光,蒼涼而清淒;高纓是在西昌深入生活之作,浪漫而綺麗。兩種情緒糅合在一起,就是在大涼山鄉村中學讀書的葉延濱每個周末步行三十多裏回家的心境。
這根幹癟的紅蘿卜讓我回到了那個漫長而饑餓的鄉村中學生活。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中學生有每月27斤糧食的供應,由於沒有肉、糖、油、蛋等副食品,27斤糧食分配到每天就是每日三餐共九兩食品充饑。到了周六最後一餐的時候,家境不同的同學就會有不同的舉動。家境較差的同學,平時吃飯時,常把自己定量的食品讓給其他同學,說好周六的時候“償還”,這些同學到了周六吃飯時,就會“收回”平時省下的米飯,給家人帶回去。家景好的同學,就會把這一餐“還給”平時多吃幾口“借飯”的同學,空著肚子回家去,吃家裏的晚餐。西昌是山區,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靠湖的農家能偷偷下湖捉魚,生活比較寬裕。靠山的農家,能上山采蘑菇、拾山貨、打野味,過日子也能有點油水。苦的是種糧的農民,還有城鎮居民,有錢也買不到吃食。周末回家,母親總要給我留一點吃的東西。開始還有糕點,後來隻有些雜糧餅幹,到了最困難的時候,我記得母親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是一根幹癟的胡蘿卜。胡蘿卜都放幹癟了,可以想得出來,母親早早地就留著它,留給周六回家的愛子。
細節,就是生命蓄存的文件密碼,一根幹癟的胡蘿卜,對於我,就是生命中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和親情中永遠溫馨的母愛……
記憶是奇怪的,有時,記憶像個最吝嗇的精靈,選擇那些當時零碎的細部,留了下來,而且越在腦海中留得久,印痕越深,越在時光之後存放,越放大得清晰。記憶是對人生的一種珍惜,這種珍惜又使我記得我曾經珍惜過的事情。
不知道現在的《語文》課本中,還有沒有王願堅的《七根火柴》了。這篇回憶錄,用七根火柴的角度,寫下了紅軍過草地的千辛萬苦。這是一個短篇紀實文學,每次一看到那些動輒數十萬字的“巨型報告文學”作品,我就想到了《七根火柴》。我以為這是一篇寫長征的經典作品,用一個紅軍戰士對七根火柴的珍惜,表現了一場舉世矚目的長征壯舉中人性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