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答顧頡剛先生書(1)(1 / 3)

《答顧頡剛先生書》一九二三年六月十日初刊於《讀書雜誌》第十期。

答顧頡剛先生書

頡剛先生:

先生所說“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一個意見,真是精當絕倫。舉堯、舜、禹、稷及三皇、五帝、三代相承的傳說為證,我看了之後,惟有歡喜讚歎,希望先生用這方法,常常考查,多多發明,廓清雲霧,斬盡葛藤,使後來學子不致再被一切偽史所蒙。我從前以為堯舜二人一定是“無是公”、“烏有先生”。堯,高也;舜,借為“俊”,大也(《山海經》的《大荒東經》作“帝俊”),“堯”、“舜”的意義,就和“聖人”、“賢人”、“英雄”、“豪傑”一樣,隻是理想的人格之名稱而已。中國的曆史應該從禹說起。各教都有“洪水”的傳說,想來是實有其事的,大概洪水以前便全無曆史可稽了。堯、舜這兩個人,是周人想象洪水以前的情形而造出來的;大約起初是民間的傳說,後來那班學者便利用這兩個假人來“托古改製”。這類把戲,其實早被韓非戳破了,隻因秦漢以後的學者太無見識,糊裏糊塗地相信這是真人真史,直到康有為作《孔子改製考》,才把它弄明白了。今讀先生之論,證以《長發》和《蹠宮》兩詩,方知連禹這個人也是很可疑的了。王靜安說《商頌》是西周中葉宋國人的作品,此說我不以為然。王氏不信衛宏《序》以《商頌》為商詩之說,固然不錯;以“景山”及人名、地名、用語、稱名等等證明它是宋詩,尤為卓識。但王氏所舉與《商頌》“語句相襲”的《萇楚》、《隰桑》、《石鼓文》、《雲漢》、《烝民》、《常武》、《江漢》、《采芑》諸周詩,雖舊說以為宣幽時代的作品,然我卻不敢貿然相信,況王氏又說,“其為《商頌》襲《風雅》,抑《風雅》襲《商頌》,或二者均不相襲而同用當時之成語,皆不可知”,則王氏本未嚐以此等詞句相像為《商頌》是西周時詩之證。但王氏又說,“《魯頌》之襲《商頌》,則灼然事實。夫魯之於周,親則同姓,尊則王朝,乃其作頌不摹《周頌》而摹《商頌》,蓋以與宋同為列國,同用天子之禮樂,且《商頌》之作,時代較近,易於摹擬故也。”因此斷定:“《商頌》蓋宗周中葉宋人所作以祀其先王,正考父獻之於周太師,而太師次之於《周頌》之後,逮《魯頌》既作,又次之於《魯》後。”他這種證據是不能成立的。他說《魯頌》襲《商頌》之為“灼然事實”,大概是根據《法言》“公子奚斯嚐睎正考甫矣”一語,所以他斷定《魯頌》“徂徠之鬆,新甫之柏”是擬《商頌》“陟彼景山,鬆柏丸丸。”但楊雄這種話實在沒有做證據的價值。其他什麼“同為列國”,什麼“同用天子之禮樂”,什麼“時代較近”,更是臆測無據之談。蓋王氏雖不信衛《序》,但極信《國語》“正考甫校(王氏讀為‘效’,解為‘獻也’)《商頌》於周太師”之說。我卻以為《國語》這句話也不可輕信,因為用了“太師”和“校”這些字樣,很有漢朝人的色彩。據我看,還是《史記》說《商頌》是宋襄公時的詩的話比較地近情。因為《商頌》中誇大之語甚多,極與《魯頌》相像。魏源《詩古微》因《魯頌?蹠宮》有“荊舒是懲”及《商頌?殷武》有“奮伐荊楚”之語,說,“召陵之師,為中夏攘楚第一舉,故魯僖宋襄歸侈厥績,各作頌詩,薦之宗廟”,其說似乎有理。還有一層,《商頌》文筆非常之暢達,實在不像東周以前的作品。我這意見,雖與王氏不同,然對於先生“商族認禹為下凡的天神,周族認禹為最古的人王(有天神性的)”這個意見並無衝突;而且我這種講法,與先生所說“可見《生民》是西周作品,在《長發》之前,還不曾有禹一個觀念”的話尤覺契合。

伯祥兄說禹或是龍,此可備一說。先生據《說文》雲“從”,而想到“”訓“獸足蹂地”,以為大約是蜥蜴之類,竊謂不然。《說文》中從“”的字,甲文金文中均不從“”(如“禽”、“萬”、“”、“獸”諸字)。那“象形,九聲”而義為“獸足蹂地”之“”字,殆漢人據訛文而杜撰的字。

我很喜歡研究所謂“經”也者,但我是很“惑經”的。我在十二年前看了康有為的《偽經考》和崔觶甫師的《史記探源》,知道所謂“古文經”是劉歆這班人偽造的。後來看了康有為的《孔子改製考》,知道經中所記的事實,十有八九是儒家的“托古”,沒有信史的價值。近來看葉適的《習學記言》,萬斯同的《群書疑辨》,姚際恒的《詩經通論》和《禮記通論》(在杭世駿的《續禮記集說》中),崔述的《考信錄》等書,和其他書籍中關於“惑經”的種種議論,乃恍然大悟:知道“六經”固非姬旦的政典,亦非孔丘的“托古”的著作(但其中有後來的儒者“托古”的部分;《論語》中道及堯、舜、文王、周公,這才是孔丘的“托古”),“六經”的大部分固無信史的價值,亦無哲理和政論的價值。我現在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