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先後刊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六、二十七日北平《世界日報》,同月《師大月刊》第三十期、《文化與教育》旬刊第一百○六期。
我對於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
現在一般人都稱豫才為“魯迅”,其實這隻是他的筆名;他並沒有把正式的姓、名、號廢除,他的名片上刻的是“周樹人”,他寫給他的老朋友們的信都署“樹人”或“樹”(十月二十一日《世界日報》上影印他十月十二日給宋紫佩君的信,署名“樹人”,是其證),他們也都叫他“豫才”;我也是他的老朋友之一,故此文稱“周豫才”而不稱“魯迅”。至“魯迅”二字之由來,則因他在民元以前所做的文章往往署名曰“迅行”,而其太夫人姓“魯”;他撰《狂人日記》時,省“迅行”為“迅”而冠以母姓也。或誤以“魯迅”二字為其別號而冠其父姓曰“周魯迅”,大誤。
玄同附記。
我與周豫才君相識,在民元前四年戊申,至今凡二十九年。我與他的交誼,頭九年(民前四——民五)尚疏,中十年(民六——十五)最密,後十年(民十六——二十五)極疏,——實在是沒有往來。
民元前四年,我與豫才都在日本東京留學。我與幾個朋友請先師章太炎(炳麟)先生講語言文字之學(晉韻、《說文》),借日本的大成中學裏一間教室開講。過了些日子,同門龔未生(寶銓,先師之長婿)君與先師商談,說有會稽周氏兄弟及其友數人要來聽講,但希望另設一班,先師允許即在其寓所開講。(先師寓牛込區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中,《民報》為孫中山先生所主辦,即“同盟會”之機關報也。)豫才即與其弟啟明(作人)、許季茀(壽裳)、錢均甫(家治)諸君同去聽講,我亦與未生、朱蓬仙(宗萊)、朱逖先(希祖)諸君再去聽講。周氏兄弟那時正譯《域外小說集》,誌在灌輸俄羅斯、波蘭等國之崇高的人道主義,以藥我國人卑劣、陰險、自私等等齪齷心理。他們的思想超卓,文章淵懿,取材謹嚴,翻譯忠實,故造句選辭,十分矜慎;然猶不自滿足,欲從先師了解故訓,以期用字妥帖。所以《域外小說集》不僅文筆雅馴,且多古言古字,與林紓所譯之小說絕異。同時他在《河南》雜誌中做過幾篇文章,我現在記得的有《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摩羅詩力說》等篇,斥那時淺薄新黨之俗論,極多勝義。我那時雖已與他相識,但僅於每星期在先師處晤麵一次而已,沒有談過多少話。
他於民元前三年己酉回國,民國元年,他在北京教育部任僉事職。二年二月,教育部開“讀音統一會”,他也是會員之一,會中為了注音符號的形式問題,眾論紛紛,不能解決;先師門下任會員之豫才、逖先、季茀、馬幼漁(裕藻)四君及舍侄錢稻孫君提議,采用先師在民元前四年所擬的一套標音的符號(以筆畫極簡之古字為之),會中通過此案,把它斟酌損益,七年冬,由教育部正式頒行,就是現在推行的注音符號(黎劭西君所著《國語運動史綱》第五十六及七十五頁中有詳細的記載)。
二年九月,我到北平來,從那裏到民國五年,我與他常有晤麵的機會。他住在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裏(即《呐喊》序中之“S會館”),他那時最喜歡買《造像記》,搜羅甚富,手自精抄,裒然成帙。三年,他曾用木板刻所輯的《會稽郡故書雜集》。
六年,蔡孑民(元培)先生任北京大學校長,大事革新,聘陳仲甫(獨秀)君為文科學長,胡適之(適)君及劉半農(複)君為教授,陳、胡、劉諸君正努力於新文化運動,主張文學革命;啟明亦同時被聘為北大教授。我因為我的理智告訴我,“舊文化之不合理者應該打倒”,“文章應該用白話做”,所以我是十分讚同仲甫所辦的《新青年》雜誌,願意給它當一名搖旗呐喊的小卒。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竭力慫恿他們給《新青年》寫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啟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接著第二、三、四諸號都有啟明的文章。但豫才則尚無文章送來,我常常到紹興會館去催促,於是他的《狂人日記》小說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號裏了。自此以後,豫才便常有文章送來,有論文、隨感錄、詩、譯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十年下半年)。
稍後(記不起真確的年代,約在十年到十五年),他在北大、師大、女師大等校,講授中國小說史,著有《中國小說史略》一書。此書條理明晰,論斷精當,雖編成在距今十多年以前,但至今還沒有第二部書比他更好的(或與他同樣好的)中國小說史出現。他著此書時所見之材料,不逮後來馬隅卿(廉)及孫子書(楷第)兩君所見者十分之一,且為一兩年中隨編隨印之講義,而能做得如此之好,實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