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分活出意義來(1)(3 / 3)

在明麗的光景中,“過去”曾給我的是一片生機,是欣欣向榮,奮發活動的興趣。那剛從碧海裏出浴的陽光;那四周都像忻忻微笑的麵容;那在氛圍中遏抑不住,掩藏不了的青春生活力的迸躍,過去麼?年光不能倒流,無盡的時間中幾個年頭又是若何的迅速,短促!但輕煙柳影,啼鳥,綠林,海潮的壯歌,蒼天的明潔,自然界與生物的黏著,密接,醞釀,融和,過去麼?觸於目,動於心,激奮在“嗜好的靈魂”中……一樣把生力的躍動包住我的全身,挑起我的應感。

雖然,世局的變遷,人間的糾紛,幾個年頭要攏總來作一個總和,難道連一點“感慨山河艱難戎馬”的真感都沒有,隻會發幻念裏呆子的“妄想”?是的,朋友!隻要我們不缺少生力的活躍,不處處時時隻作徒然地“濺淚驚心”的空夢,在悲苦失望間把生力漸漸銷沉,漸漸淡化了去,——隻憑焦的,悲愁,未必便能增加多少向前衝去的力量罷?——對“過去”的印證還存有信心;“現在”的感受更提高了氣力,“將來”,我們應分毫不遲疑,毫不猶豫地相信抓在我們的手中!何以故?因為還有我們生命力的存在;何以故?因為不曾喪失了我們的潛力;何以故?我們不消極地隻是悲苦淒歎把日子空空度去!

在行道時,一樣的殘春風物卻一樣把過去的生命力在我的思念與感受中重交與我,他們正像是raised new mountainsand spread delicious valleys for me (g.eli ot的話)雖然說是“新的”,因為“過去”的印證卻分外增強了我的認識與奮發。朋友,我希望不要用生活的奢靡與精神上的浪費兩句話來責備我。

我永遠相信“去,來,今”三者是人世間一串有力的鏈環。

論自己

朱自清

翻開辭典,“自”字下排列著數目可觀的成語,這些“自”字多指自己而言。這中間包括著一大堆哲學,一大堆道德,一大堆詩文和廢話,一大堆人,一大堆我,一大堆悲喜劇。自己“真乃天下第一英雄好漢”,有這麼些可說的,值得說值不得說的!難怪紐約電話公司研究電話裏最常用的字,在五百次通話中會發現三千九百九十次的“我”。這“我”字便是自己稱自己的聲音,自己給自己的名兒。自愛自憐!真是天下第一英雄好漢也難免的,何況區區尋常人!冷眼看去,也許隻覺得那托自尊大狂妄得可笑;可是這隻見了真理的一半兒。掉過臉兒來,自愛自憐確也有不得不自愛自憐的。幼小時候有父母愛憐你,特別是有母親愛憐你。到了長大成人,“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娘這樣看時就不必再愛憐你,至少不必再像當年那樣愛憐你。——女的呢,“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做母親的雖然未必這樣看,可是形格勢禁而且鞭長莫及,就是愛憐得著,也隻算找補點罷了。愛人該愛憐你?然而愛人們的嘴一例是甜蜜的,誰能說“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真有那麼回事兒?趕到愛人變了太太,再生了孩子,你算成了家,太太得管家管孩子,更不能一心兒愛憐你。你有時候會病,“久病床前無孝子”,太太怕也夠倦的,夠煩的。住醫院?好,假如有運氣住到像當年北平協和醫院樣的醫院裏去,倒是比家裏強得多。但是護士們看護你,是服務,是工作;也許夾上點兒愛憐在裏頭,那是“好生之德”,不是愛憐你,是愛憐“人類”。——你又不能老呆在家裏,一離開家,怎麼著也算“作客”;那時候更沒有愛憐你的。可以有朋友招呼你;但朋友有朋友的事兒,那能教他將心常放在你身上?可以有屬員或仆役伺候你,那——說得上是愛憐麼?總而言之,天下第一愛憐自己的,隻有自己;自愛自憐的道理就在這兒。

再說:“大丈夫不受人憐。”窮有窮幹,苦有苦幹;世界那麼大,憑自己的身手,哪兒就打不開一條路?何必老是向人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愁眉苦臉不順耳,別人會來愛憐你?自己免不了傷心的事兒,咬緊牙關忍著,等些日子,等些年月,會平靜下去的。說說也無妨,隻別不揀時候不看地方老是向人叨叨,叨叨得誰也不耐煩地岔開你或者躲開你。也別怨天怨地將一大堆感歎的句子向人身上扔過去。你怨的是天地,倒礙不著別人,隻怕別人奇怪你的火氣怎麼這樣大。——自己也免不了吃別人的虧。值不得計較的,不作聲吞下肚去。出入大的想法子複仇,力量不夠,臥薪嚐膽地準備著。可別這兒那兒盡嚷嚷——嚷嚷完了一扔開,倒便宜了那欺負你的人。“好漢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為的是不在人麵前露怯相,要人愛憐這“苦人兒”似的,這是要強,不是裝。說也怪,不受人憐的人倒是能得人憐的人;要強的人總是最能自愛自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