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兩個人的演唱會(2)(3 / 3)

那一天,午間休息。臉上長著兩顆肉痣的隊長突然心血來潮,把大家召集起來,說革命出現了新動向。所謂的新動向,不過是她的短發上,別了一枚紅發卡。那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

隊長派人從她的發上,硬取下發卡。她第一次反抗,淚流滿麵地爭奪。那一刻,她像孤單的一隻雁。

突然,從人群中跳出一個人,臉漲得通紅的,從隊長手裏搶過發卡,交到她手裏。一邊用臂護著她,一邊對周圍的人,憤怒地“哇哇”叫著。

所有的喧鬧,一下子靜下來,大家麵麵相覷。一會之後,又都寬容地笑了,沒有人與他計較,一個可憐的啞巴,從小被人遺棄在村口,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長到三十歲了,還是孑然一身。誰都把他當做可憐的人。

隊長竟然也不跟他計較,揮揮手,讓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著手勢,意思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後有他保護她。她看不懂,但眼裏的淚,卻一滴一滴滾下來,砸在腳下的黃土裏。

他見不得她哭。她怎麼可以哭呢?在他心裏,她是美麗的天使,從她進村的那一天,他的心,就丟了。他關注她的所有,夜晚,怕她被人欺負,他在她的屋後,轉到下半夜才走。她使不動笨重的農具,他另製作一些小巧的給她,悄悄放到她的屋門口。她被人批鬥的時候,他遠遠躲在一邊看,心,碎成一片一片的。

他看著流淚不止的她,手足無措。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炒蠶豆來,塞到她手裏。這是他為她炒的,不過幾小把,他一直揣口袋裏,想送她。卻望而止步,她是他心中的神,如何敢輕易接近?這會兒,他終於可以親手把蠶豆交給她了,他滿足地搓著手嘿嘿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長臉,小眼睛,臉上有歲月的風霜。這是一個有些醜醜的男人,可她眼前,卻看到一扇溫暖的窗打開了。是久居陰霾裏,突見陽光的那種暖。

從此,他像守護神似的跟著她,再沒人找她的麻煩,因為他會為她去拚命。誰願意得罪一個可憐的啞巴呢?她的世界,變得寧靜起來。她甚至,可以寫寫日記,看看書。重的活,有他幫著做。漏雨的屋,亦有他幫著補。有了他,她不再懼怕夜的黑。

他對她的好,所有人都明白,她亦明白,卻從不曾考慮過嫁給他。鄰居阿嬸想做好事,某一日,突然拉住收工回家的她,說,不如就做了他的媳婦吧,以後也有個疼你的人。

他知道後,拚命搖頭,不肯娶她。她卻決意嫁他。不知是不是想著委屈,她在嫁他的那一天,哭得稀裏嘩啦。

他們的日子,開始在無聲裏鋪開來。她在這樣的日子裏,卻漸漸白胖起來,因為有他照顧著。他不讓她幹一點點重的活,甚至換下的髒衣裳,都是他搶了洗。

這是幸福吧?有時她想。眼睛眺望著遙遠的南方,那裏,是她成長的地方。如果生活裏沒有變故,那麼她現在,一定坐在鋼琴旁,彈著樂曲唱著歌。或者,在某個公園裏,悠閑地散著步。她攤開雙手,望見修長的指上,結著一個一個的繭。不再有指望,那麼,就過日子吧。

也不知是他的原因,還是她的原因,他們一直沒有孩子。但這不妨礙他對她的好,晴天為她擋太陽,陰天為她擋雨。村人們歎,這個啞巴,真會疼人。她聽到,心念一轉,有淚,點點滴滴,洇濕心頭。這輩子,別無他求了。

生活是波平浪靜的一幅畫,如果後來她的姨媽不出現,這幅畫會永遠懸在他們的日子裏。她的姨媽,那個從小去了法國,而後留在了法國的女人,結過婚,離了,如今孤身一人。老來想有個依靠,於是想到她,輾轉打聽到,希望她能過去,承歡膝下。

這個時候,她還不算老,四十歲不到呢。她還可以繼續她年輕時的夢想,譬如彈琴,或繪畫。她在這兩方麵都有相當的天賦。

姨媽卻不願意接受他。照姨媽的看法,一個一貧如洗的啞巴,她跟了他十來年,也算對得起他了。他亦是不肯離開故土。

她隻身去了法國。在法國,怡人的氣候,美麗的環境,無憂的日子。她常伴著咖啡度夕陽。這些,是她夢裏盼過多次的生活啊,是她骨子裏想要的優雅,現在,都來了,卻空落落。那一片天空下,少了一個人的呼吸,終究有些荒涼。

一個月,兩個月……她好不容易挨過一季,她對姨媽說,她該走了。

再多的華麗,留不住她。

她回家的時候,他並不知曉,卻早早等在村口。她一進村,就看到他瘦瘦的影,沒在黃昏裏,仿佛塗了一層金粉。或許是感應吧,她想。其實,哪裏是感應。從她走後的那一天起,每天的黃昏,他都到路口來等她。

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纏綿的牽手,他們隻是互相看了看,眼睛裏,有溪水流過。他接過她手裏的大包小包,讓她空著手跟在後麵走。到家,他把她按到椅子上,望了她笑,忽然就去搬出一隻鐵罐來,那是她平常用來放些零碎小物件的。他在她麵前,驀地打開鐵罐,嘩啦啦,一地的蠶豆,蹦跳開來。

他一顆一顆數給她看,每數一顆,就抬頭對她笑一下。他數了很久很久,一共是九十二顆蠶豆,她在心裏默念著這個數字。九十二,正好是她離家的天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