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受到母親的影響是至為深遠的。尤其是那些勤儉持家、任勞任怨的母親,她們中有些甚至目不識丁,可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卻甘願承受一切艱辛與苦難。我的母親就是這麼一位極其平凡而偉大的農村婦女。
母親生下我們兄妹四個,存活下來的隻有我們弟兄三個,最小的妹妹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妹妹得的是小兒肺炎,那時還是農業社吃大鍋飯,家裏沒有錢治,一拖再拖,就耽誤了醫治的最佳時間。至今提起來母親仍是痛心,我們也非常遺憾,要是有個妹妹,那該多好啊。
“文革”開始的時候,父親因家庭成分問題,由一個吃皇糧的國家幹部被下放到農村,成為被改造的“黑五類”,多次“戴高帽”、挨批鬥。後來,父親被懲罰到百裏之外的地方修水庫,一修就是幾年。家裏的一切重擔都壓在了母親的肩上,再加上她老人家裹纏著一雙“三寸金蓮”,操持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其困難是不言而喻的。
盡管母親心靈手巧遠近聞名,但在一個偏遠貧瘠的小山村,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要養活一大家人談何容易。20世紀60年代,農村自然災害多,貧困落後,生活條件很差。不僅吃不上白麵,就連洋芋玉米等雜糧也填不飽肚子。為了保證祖父不像我們一樣挨餓,母親幾十年裏一直給年事已高的祖父做“小鍋飯”,盡最大努力讓祖父多吃一口細糧,直到1975年祖父去世。祖父以年高之軀竟安然熬過漫長的饑饉歲月,享年八十五無疾而終,全憑母親的精心照料。
那艱苦歲月的許多往事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母親和我們弟兄幾個長年累月吃糠咽菜,粗糧淡飯。在我的記憶裏,似乎沒有一天吃飽過。由於營養不良,勞累過度,母親身上浮腫得厲害。連肚皮都填不飽,哪有多餘的錢去治病,去添置新衣?由於經濟拮據,母親不能為我們買好衣料,一年四季穿的,都是用皂角灰浸染的麻布做成的衣服。看見人家娃兒們吃白饃,穿花衣,自家的娃兒吃菜窩窩頭,穿粗布衣衫,母親常常暗自垂淚,覺得虧欠了我們。垂淚之後,便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拚命幹活,她心裏憋著一股勁要全力撐起這個家。
盡管母親用盡心力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實在經受不住任何的風吹草動了,更何況母親再也無力去麵對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壓力。記得母親生下小妹剛滿三天就不得不去生產隊給老少七口掙口糧。冬季時節,待糧食打碾歸倉後,接著要把堆積如山的農家肥運往距莊子很遠的山地。隊長按人口把任務分到每家每戶,家中勞力強壯的,不一會兒就幹完了。母親隻好一個人包攬了全家人的任務,她肩上挑著裝滿糞土的一對大竹筐,硬是踮著顫巍巍的小腳,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把一擔一擔的糞土挑到路途陡峭的山地裏。風吹日曬,日曬風吹,母親落下了一身的疾病:天熱時,腰酸背疼虛汗不斷;天涼時,彎腰躬背咳喘不止。生活的磨難鍛煉了母親的堅強,即使遭受著這樣的折磨,她依然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一樣從容麵對。
一個“三寸金蓮”的小腳女人,要獨立養活三個孩子,需要付出多麼大的艱辛?我甚至不敢去想。但母親做到了,她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硬生生地把三個兒子拉扯大了,還把他們送進學堂。那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母親也因此成了十裏八鄉人稱“最能幹的女人”。
母親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卻敬惜字紙,重視文化,對我們管教很嚴,常用古人發奮勤學的故事激勵我們認真讀書。不管家裏再困難,生活再艱苦,從沒有耽誤我們上學。我初中畢業時,考慮到家境太難,一心想著幫助母親掙工分。母親卻極力反對,生怕影響我們的學業。1977年,我考取了固原師範,二弟考上了高中,三弟考上了初中,作為一個土裏刨食的農戶人家要供給三個孩子上學,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說。為了給我們弟兄三人籌措學費,母親邁著小腳徒步幾十裏去親戚家借錢。可轉到天黑,走了十多家也沒借到一個子兒。母親為此感到無比的憋屈,為此在暗夜裏長歎,甚至淚流滿麵。最後,不得已將祖上傳下的一副清代乾隆年間鑄造的青銅馬鐙賣了,算是給我們湊足了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