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麵具與蛇(7)(3 / 3)

鶯歌,有一條陶藝老街,宛若天降,是用陶土捏出來的世外桃源。

去時微雨,正合著坐上老火車的心情。不過,這次坐的卻是電車。

出了繁華的台北市,過了幾個陌生的站名,這才找到了我所熟悉的台灣。以前家住南投,寒暑假回家都是這樣一站站望著窗外的綠野、水田、牛和鷺鷥才到家的。

“鶯歌”的由來,原是有故事的,有隻老鷹,給射瞎了一隻眼睛。唱歌是在瞎了之前呢還是之後,我統統沒弄清楚。為我義務導遊的王開平一路在解說著,一路要我老人家自己當心窄巷中來往的車子。我哪能專得住心思?細雨中泥土的氣息,拱形的古城牌樓上長滿的青苔,濕濕的地麵還有人家店裏陶瓷藝品的倒影。我的腳在向前走,眼睛老被小城一家接著一家的陶藝店裏的東西吸引住。

左拐右拐的,好像上了個坡,才來到陶藝老街。城是老的,老街卻不老,像是順應觀光熱潮才修建的。但是陶這種東西,就是新的看來也有古意,因此迷人。

會長情意結

我被推上“女作家協會”的舞台,轉眼兩年,過了這個周末就可以下台鞠躬了,真是打心眼兒歡喜,謝天謝地。還好,我一向靠“第六感”辦事,一上台就把顧問一職給取消了,不然還得去另外一個舞台上“打拚”,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其實當“人民”是最合適的,安分守己,好逸惡勞。連慫恿別人上街拉白布條都嫌麻煩,遑論其他。誰知,當一群女作家在一起時,像我這種與世無爭者最得人緣。然而,最得人緣者,一當上會長,朋友立刻少去一半。

有的是打著“不想高攀”的名義,自動疏遠的。有的要怪自己不夠圓滑,莫名其妙就得罪了的。最慘烈者,莫過於因嫉妒而犧牲掉的。其實這個破會長,既無薪金可領,又無交際費補貼,開起會來,自掏腰包不說,還有許多無謂的紛爭要來擺平。古人說:當了兩天乞丐,連皇帝也不想做了。我是做了兩年作協會長,連作家都不想當了。

總統還多少混出一棟“鴻禧山莊”來,我打著會長的招牌替朋友們出兩套叢書,編輯費是以人民幣計酬的,書信往還傳真伊妹兒之外,我出賣的人情與時間卻都是以美金算的。也許有人可以用會長做籌碼,去當什麼委員,我這政治白癡,還能貪圖什麼?利,絕沒沾上邊。名?我二十歲就有過了。可是,權呢?會員有兩百,出套海外作家叢書隻能選出十位,結果我得罪的人比受到感謝的多出好幾倍。

有時候我想:芝麻大的“長”,管些芝麻小的事,把我天大的寫作事業都耽誤了。但回頭一看,心下頓悟:原來寫作這一行也並非“非我不可”。這等禪機倒是我“額外”的收成。

文人最大的毛病,我想無關名利與權勢,而是以為文學高於一切。仔細想想,形而上它不及哲學和宗教,形而下它很不實用。說夢想超現實,它還落於藝術之後。幹嗎呢?號稱是:創造一個精神上的家園。如今,每一個計算機上的蜘蛛網都是一個“新品種的小宇宙”。可是,文人在當文人之前早已信仰了精神戰勝一切的美夢,包袱背久了,棄之不舍,隻好留守城中,繼續苦鬥。

從前讀到好作品,恨不得是自己寫的。後來讀到好作品,管它是誰寫的,但望從中取得自己的靈感。如今讀到好作品,想到:千百年後,它還在嗎?到那時候,作者不就是一個符號罷了。

了悟四大皆空還蠻可怕的。當完總統就去當和尚的,至今沒聽說過。但要是當完會長就不再寫作,怕的不是人家以為你當會長把才都當盡了,而是怕人倒果為因,以為才盡的人才肯出任會長。唉,說白了,作家就是四大皆難空的那種人。我隻有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