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大陸毫無一絲記憶,別人見雪或會懷念大陸上的蠟梅迎新,我見了雪隻想到聖誕。然而,一見了鞭炮便沒有理由不想到新年,並且是中國的新年——爆竹一聲除舊歲。中國的孩子,誰不在新年裏玩鞭炮?鄰家美國小孩,一點上了爆竹,便順手將香一丟,害我們要一次次重新點香,他們或許以為一支香隻點一根爆竹,或許以為那一支香便是中國的火柴——那麼神奇,隻星星之光便可引來爆炸,像是用不完的火柴。我從前也不知道香的妙處,今天在洋孩子的笨拙裏才看出來。
大姐、姐夫回去的時候,女兒哭了。海外的中國新年這麼短?隻幾聲鞭炮的響聲而已?
人在覺得自己漸漸老去的時候,對於除歲恐怕要心存畏懼,而鞭炮之聲也特別的驚心,所以益發要歡迎並製造那點過年的熱鬧了。我把年過得如此潦草,但願隻是不知老之將至而已。在國內,不過年或許是一種瀟灑;在海外,中國人不過中國年,仔細想想倒是有點可憐。
我想到在孩子們童年的記憶裏,我們應該有義務為他們寫上那屬於真正的中國新年的一頁。所以,我說:“你們慢慢長大吧。我總會帶你們去中國過過真正的中國新年。”
家有喜事
大女兒一月離開柏克萊到洛杉磯南加州大學念研究所的時候,我還跟她談過結婚的事,她好像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那時候,她跟正凱如膠似漆,原來打算去哥倫比亞大學念新聞的“大誌”都放棄了。到洛城之後,我不免時時在電話中取笑她:除了結婚,還有什麼不向正凱投降的事沒有?四月裏,有一天,她終於連這最後的堅持也放棄了。
按照美國規矩,婚事全由女方包辦,小兩口又喜歡在柏克萊舉行婚禮,因為兩人都是柏克萊加州大學畢業的,我們因而手忙腳亂地張羅起來。
幸好,我有個香港“學生”葉璧光能幹之至,婚禮由她一手包辦。
“隻要你能把你最要好的朋友都找來,讓我分配工作,我就能辦好婚事。至於你自己嘛,隻要去買件漂亮衣裳,做個美麗的丈母娘就好了。”她對我說。
認識璧光三年有餘,她原是跟我學寫作的。到後來,因為她在香港見的世麵多到超出我的想象,時常我變成“聽訓”的學生,她倒成了教我“社會大染缸”這門功課的老師。
婚禮一完,她說你應當把這件大事記一記,也好讓其他家裏有女兒的能有所借鏡。我一想,世上如我這般不能幹的母親,定不會少,可是有我這樣的福氣能交到如葉璧光這樣的朋友的人,卻不見得會多。不如記上一筆,也算對她的報答。
所有比較有點兒特殊風味的地方,如提爾屯公園、玫瑰園、海邊樹下什麼的,甚至有點名氣的大教堂,通常都得在婚禮的一年或半年前就去登記。
女兒的幹媽永秀建議我們來個“柏克萊式”的婚禮——不要老式,也不必新潮;不要豪華,也不能太簡;不要嚴肅,不可輕率,尤其不能俗氣……所謂“柏克萊式”,不過是在許多的No中去陪襯出一個Yes來就對了。
我們終於決定租用柏克萊加大的“草莓俱樂部”作為禮堂。這個地方在半山上,樹林掩映,附近是教職員專用的遊泳池,算得上有山有水、環境清雅。糟的是,兩間高梁大屋四壁徒然,過於“男性化”。可是,璧光一看就說:
“沒關係,正好讓我來發揮一下,我可以把它布置成一個純白與粉紅揉成的天堂。”她越看越樂。
“天花板的每根梁上,都用新娘白紗波浪似地掛起來,白紗上釘些大朵大朵的粉紅蝴蝶結,再垂吊些常春藤之類的綠色植物……滿屋子飄著銀色與粉紅的氣球,到處是花和迪斯科音樂……”
沉醉在這樣一個充滿青春氣息的結婚舞會的想象裏,除了聽不得giveaway這兩個字,一聽我就心疼,好像跟出跟進跟了我二十年的一個小影子從此要掉了……此外,我倒蠻喜歡我這個丈母娘的“新階級”的。
在教堂結婚的話,本堂神父或牧師便是當然的證婚人,也有請法官到家中來證婚的。我們女兒雖然小時候在耕莘文教院受過洗,她的代母廣平卻已失了聯絡。再加上她和正凱都深信演化論,對於宇宙黑洞比上帝來得關切,這證婚人的選擇,結果出乎我們意料的麻煩。
首先是神父堅持要小兩口婚前聽兩個月的教理,兩人不悅;然後是當地的法官在結婚旺季,個個分身乏術,也大都在三四個月前就排好了檔期。最後,我們找出電話黃頁簿來,向職業證婚人求助了。
還好,我們為這對新人找到的是一位非常有經驗的新派牧師,也難怪他收費特高。他有一本“版權所有”的小書,裏麵全是他自己編撰的證婚詞,文書白話、傳統現代、抒情說理,應有盡有——你可以自由選擇其中片段,重新排列組合,也可以自撰證詞,由他幫你朗誦。不過,他也有個嚴格要求:婚前必須夫妻同來聽他講兩小時的“結婚心理學”。
後來我問女兒:
“他跟你們說些什麼?”
女兒說:
“這個人簡直柏克萊得一塌糊塗,你知道嗎?他自己結過兩次婚,每個太太各有兩個孩子。他說啊:你們別以為結婚是一生中壓力最大的事,不是的,人生中壓力最大的,是當你有了孩子的時候。所以,你們得小心計劃生孩子的事。”
怎麼我終日盤算著如何跟女兒開口的事,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代我說了呢?我真感謝世上居然有從事這等職業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