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在撫弄著母親的眼鏡時,就忍不住想起母親和我女兒在一起時所度過的快樂辰光。我一生沒機會孝順母親,然而因為我有了女兒,我已一步一步走進了母親的世界。我的大女兒,有一雙跟外婆一樣漂亮的眼睛。外婆引以為傲,我也是的。因為,外婆現在不再看見的,有一天我也不能再看見的,我的女兒——她卻能睜著那雙大眼繼續地看見。
母親的嗜好,除了打牌就是打毛衣。從小到大,我不知道穿過多少母親織的毛衣毛褲。就是前年,母親來了還為我織了一件背心——這一次倒是我自己央著要的,我怕她在我們上班、上學時太寂寞了,故意忙她,結果,她飯不吃、覺不睡的,兩天就把它打完。她看我試穿的時候,想起父親來,說道:
“我從來都是隻給你們姐弟們打毛衣的。去年過年的時候,你們統統都出了國,我給你爸打了件背心。他天天不論早晚到哪裏都穿在身上,你知道你爸那個人的,從來也沒聽他說一句喜歡,可是每天不論冷熱老是穿在身上……我也蠻感動的。”沒想到,她一回去不久就病倒下來。
在病床上,她一心念著那件給大姐的女兒織的小紅外套還沒有織完。我騙她說:“等病好了,有的是時間織的。”如今我帶著她這件未了的心願回來了。她一生過得鬱鬱不樂,仿佛心底活埋著一個想完成卻完成不了的自己。我很清楚她的苦痛,卻是束手無策。如今她把其他的心願都帶走了,隻留下這一樣。我願意努力試著為她打完這一件衣裳。
這兒,正當雨季。水濕的天,水濕的心情。這裏的斜風細雨跟母親入土時的風雨並沒有兩樣,濕而且冷。我時常拿出母親的針線,把我的思念織補在她未完工的地方。我想,世上所有的母愛或許都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母親為我織就的愛卻是沒有其他任何的東西所可以取代的。她是我心上,獨一無二的,母親。
犧牲
頭一天上課,大家都把手表摘了。第二天,戒指也除下來。第三天,沒有人不是粗布衣裳。班上十二個人,揉泥塑土的,每個人都隻關心著那窯裏燒出來的成品,誰都懶得去想衣著首飾之類。
教我們陶藝的老師,從頭到腳沒有刻意修飾過的地方。她的短發是隨便梳理的,牛仔褲上沾著泥,襯衫外麵罩著滿是泥與顏彩的工作衫。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她每日起床,隨便就可換上這身衣服,從來不會有麵對滿櫥的錦衣玉服不知該穿上哪一件才好的煩惱;她也不大化妝,是個典型藝術家的模樣。
我的母親剛過世不久,思母之情依然這樣傷痛,失母之哀血一樣鮮紅。一點點微細的回憶都能觸及悲慟。每次在我能找到足以自慰的節哀之詞之先,眼淚總是先滾滾而下。朋友說:不妨寫點紀念母親的文章,或可解悲。我一拿起筆來,便覺肝腸寸斷。
有一首歌:《母親,您在何方?》以前一唱就要鼻酸,如今是一想起那歌便哽咽無從成聲。人家說:“感情豐富,可以為文。”我想不然。哀悼別人容易,哀自己所愛——多麼難,多麼難。寫文章,還是要靠點冷靜的理性——此刻我沒有。我生澀地寫了《闌幹拍遍》,四千字戛然而止,既沒有能得撫慰,且厭棄自己。
我想忙一點或許會好——忙可以忘憂。就這樣子我做了“陶藝”課的學生。
常常是一身的泥回家,卻真的遣走不少的哀淒。因為近來我在想,這世上什麼是“犧牲”呢?
我們的老師戴安娜,她可以說幾乎在泥巴裏犧牲掉了所有外在的華麗,她總不能穿上貂皮大衣來和土塑泥。可是,她在環繞著她的那些藝術品和學生當中,顯得多麼的愉快。
神父們是應當不結婚的。他們犧牲了個人家庭的幸福了嗎?然而,他們無家累的自由,反而是我們所犧牲掉的吧?
富人犧牲了“窮的樂趣”,窮人犧牲“不愁衣食”的輕鬆;胖的人犧牲的是苗條的美,瘦的人犧牲的是吃的享受;“失去的愛”會犧牲了“得到的快樂”,然而“得到的愛”亦豈不犧牲了“失去的美感”……這樣想下去,世界上就不應當有“犧牲”這兩個字的。因為如果是心甘情願的便算不得犧牲,如果不甘心犧牲,也並沒有誰在強迫誰非這麼做不可。
我哀母親,為的是憐她還沒有老便去世了,為的是憐她犧牲了一生而來不及享受我們的回報就走了。我哀母親,因為她為我們犧牲了那麼多而我們不曾為她犧牲什麼。我但願她生前為我們吃苦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是在犧牲著;我也但願我們的努力向上沒有學壞就也算是某種為她而作的犧牲了——隻是我們並沒有覺到。這樣子,我會不再難過。
我真不願意傷心難過,時時癡想,或許一個人的生死隻是一念之差而已——一個人的靈魂在臨終的那一刹那想起活得多累、多不自在的時候就說:算了吧,於是提著那一絲“氣息”就離開了軀殼。設若母親的靈魂,看見我們的悲傷而後悔起來,卻又無法再重回她的軀殼,那更是多麼的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