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要回去,不管你們用什麼理由騙媽都可以。”我說,“我要去看媽。一天也不能等。”
行前,我跟兩個女兒說:
“我小時候住在我的祖父祖母家裏。後來打仗了,外公外婆要到台灣去。外婆舍不得丟下我,就在火車站等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最後是擠在人家運貨的東西堆裏才回到了杭州,把我一起帶出來的。現在外婆病了,我不知道會回去多久。……我愛你們,可是我也愛我的媽媽。”
離鄉八載,我竟是帶著這份慘痛的心情來圓我的“還鄉夢”的。當華航飛機在桃園機場著陸的那一刹那,我心中沸騰,心情之複雜、難堪,真非筆墨所能形容:一方麵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與興奮——久違了,我的台北,親愛的台北;一方麵是肝腸寸斷的親思情絲——爸媽,“不孝的”女兒回來了。那時候我在心底說的“不孝”真是充滿贖罪的意思。
父親在機場相迎。父親真的老了,頭發已稀、蒼蒼灰白,臉上縱橫著疲倦與愁苦。我們除了相擁而泣,誰都說不出話來,一別八年,日所思、夜所夢的故鄉的牽掛,如今隻成這滿腔的辛酸,滿眶的淚。而我們更大的哀傷,是將要看著我們都深愛的那個人離我們而去永不再回,我們卻都無能為力,不能相阻。
快到家的時候,爸說:
“見了媽千萬別哭,就說原來打算母親節回來的,因為聽說她病了,就提早回來。”
我一進門,見母親勉力坐在餐桌邊上要招呼我吃東西,不時地咳嗽,捫著左胸,想要悶住那兒病的肆虐,然而她的氣色卻不壞,白白胖胖的,隻是有點虛弱,我雖有說不出的淒然,但是那點“診斷可能有誤”的幻想又開始升騰,便忘了悲痛,我跟母親一向很親,就嗔道:
“媽,病成這樣,都不告訴我。”
“沒有什麼要緊的病,怕你著急。醫生說再過兩個月就會好起來的。你怎麼瘦成這樣?”她說。
我一向也就沒怎麼胖過,這一次焦等著告假護照機票,又想象著母親的病狀,父親的孤苦,日夜不知如何度過,飲食全無滋味,一下子就不覺瘦去許多。我憐母親,母親憐我,父親背著我們,就摘下眼鏡掏著手帕。
我看偌大一棟房子,樓上樓下的空著,到處是我們小時留的或由國外寄回的零星飾物——有的早該扔了,父親一院子的盆栽,母親手織的沙發套、椅墊子;處處都是寂寞。見到臥室裏滿牆我們的相片,由小到大,我心都碎了。天知道這二老多有福氣——四個兒女都在美國!然而他們有病有痛、有劫難的時候,一個也看不著、喚不到……更慘的是當他們已習慣於相依為命的時候,死亡卻要來拆散他們。父親從來不怨天尤人。有一次卻幽幽地歎道:“上帝啊,菩薩啊,這些個怎麼這麼不公平!”可憐的父親!
父親一生對朋友慷慨,對兒女大方,自己卻十分儉省。弟弟出國時,他賣了延吉街的房子給他念書。如今又賣了南港的房子給母親治病。他說:“要是能治好她的病,一分錢也不必剩下。要是不能,每一分錢都叫你媽帶走吧,不要給我留下,不要給我留下,我要錢又有何用?這些都是靠她的能幹才有的。”他不時地詢問母親想吃什麼、想要什麼。隻要母親一提,他便滿街去找。
母親是家中的慈禧太後,就是病著,也不忘要爸帶我上街買衣服——說我們柏克萊式的邋遢,台北人不欣賞。又要盯著我每餐至少要吃下一大碗飯——我有時候被辛酸哽住,隻得放杯開水在旁邊,一口飯一口水地往下送。她每日勉力起床,在室中踱步,要帶我去環島旅行,走不多久,就為咳嗽與氣喘所阻。
“我這急性子怎麼得這種磨人的病?不是說兩個月就會好起來嗎?”
她愈來愈懷疑了,胃口也愈來愈壞。幸有大姐寄回來的一種航天員喝的高蛋白飲料,也許就靠這飲料,一直到她去世時,她的體重都沒有輕過,可是她痛,痛的部位往全身亂轉,有時夜半痛醒,不能好睡。我見過癌症病房,那種殘忍的癌痛,一想及就要不寒而栗。父親拒絕她作化學治療,我則愈來愈怕我們將不能以藥物來為母親止痛。除了這種“枕戈待旦”的恐懼之外,這段日子倒是我自婚後跟母親最親熱的時候了。我替母親洗頭梳頭,替母親修指甲、塗蔻丹,聽她說張三李四的閑話,和婆婆媽媽們的苦經,以及她自己回憶所有往事中的笑話。有時候父親下班回來(他隻上半天的班),見我們又說又笑,一臉的憂鬱頓時化解開來,常使我衷心震動。有時母親躺著,一張大床空著一半,我就去擠在靠牆的那一半裏。
心貼緊母親跟她躺在一塊兒。母親說話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我也不願意驚醒她,就躺著不動,有時在迷迷糊糊似睡未睡之時,感覺到父親躡手躡足進來,為我蓋上小毯,啊,那時候的心情,我是多麼的幸福,我滿心是多麼淒涼,多麼淒涼的幸福!
漸漸地,她連坐著看我們吃完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左手也不容易舉起來。父親和我都惶然不安,不知道拒絕化學療法是否錯失,又不曉得應否找中醫服中藥。
我們實在是依賴母親的決斷與意見慣了,臨到這種重大決定,愈來愈感彷徨。父親和我不主張看中醫,因為吃中藥之後,隻能吃素,怕影響她的營養,反而有害,但是又怕“萬一”失去了一次奇跡的機會。舅舅和母親的知友則堅決主張吃中藥。情勢所迫,隻有告訴母親實情了。但是由誰去說呢?我不敢、不忍、不能,直拖到大姐實在瞞不下去,告訴了小弟。他連期末考也沒考就趕回來時,我們才一塊兒跟母親實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