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帶隻杯子出門(2)(3 / 3)

我們的流落,願它是一種自殉,一種破碎的完成吧!

歸來衫袖有天香

據說是七年來頭一次,柏克萊加州大學居然在春假時“開放”給“民眾”參觀。報上、電視上、海報上,全有這個消息。我這才驚異地發現了一個事實——知識分子和民眾之間的確是有距離的。因為平時的校園,也並無柵欄或樹籬隔之離之,亦無森嚴的校警之類拒人於千裏,它始終是“開放”的。但是,除了在校師生及員工,卻亦少有人會去看看。反是背著照相機的觀光客屢見不鮮。知識分子不走入群眾嗎?群眾之中願意去了解知識分子的又有幾人?

這麼美的校園,它絕不是為了孤芳自賞才美的,難道正是因為沒有民眾的侵入才美嗎?我很慚愧我會有這樣的想法。總之,不論是為了新校長(最近老校長退休,由猶他州的大學校長來接掌)有跟我一樣的慚愧也好,或是為了招徠新生,反正校園開放是近來舊金山這兒的一件大事,也是可喜可記的一件大事。

所謂“開放”,其實就是各個係館把他們的“看家本領”使出來“獻寶”一番的意思。譬如:考古係弄了一大箱的碎石——外行人的話——讓有興趣的人去掘寶,你能找得出來的化石都是你的,可以帶回家去,自然他們也有講義分發。小女兒弄回來一大堆化石碎片,她的秘訣是先讀講義,再去尋寶,就容易分出來何者是化石,何者隻是普通砂石了。人類學係最得意的是他們在一九七四年於衣索匹亞挖得的一具零碎不堪的骨骼化石,據說是三百五十萬年前最原始的“女人”(至今仍在論戰,不知道她應屬於人或兩腳走路的一種樹居動物,但是的確是“女的”,所以已取名叫“露西”)。電腦係搬出了一架會說話的電腦來。電機係把舊金山的“叮當車”裝上汽車引擎,載送參觀者繞校園一周。……科學館還發射火箭等等。大女兒簡直“愛”上了一位化學教授,說將來即使不做科學家也要來選他的課。那位教授一麵做著化學實驗一麵說笑話,還把化學元素表當歌來唱,所有生硬苦澀的化學名詞到了他口中,都可以變成音符悅耳地飛出來,真是奇妙。我覺得他不隻是教書的“先生”,簡直是教書的“藝術家”。

我最喜歡的是森林係的“看圖認樹”。他們係裏發給每位參觀者一張校園地圖,圖上注明二十多種校園裏有趣的樹,你可以按圖尋樹,尋到之後再讀它的曆史、趣味所在等簡介,不但上了堂課,而且還“遠足”了一番。

人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要知道樹的名字、花的名字以及鳥的名字什麼的。可是卻一定要等到你知道了這樹是什麼樹,這花是什麼花之後,你才會覺得那樹那花是你的,是屬於你的似的——其實它們仍是學校的或者大地的。

自從認了點樹之後,校園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鍾樓下那兩排法國梧桐,大大的葉子,雖然還在抽芽,我已經可以想見它扇子般的大模大樣。海桐開著白色纖秀的小花,帶著好聞的橘香。赤杉用的是印第安酋長的名字,一副英勇悲壯騎在馬上高聳入雲的姿態,防火價值極高。刺鬆、刺柏是鬆鼠的高級住宅區。橡樹和闊葉楓太普遍了。瘦竹可惜在這兒沒有,青鬆我卻早有我自己的命名——卡內瑞島鬆是我的“中國鬆”,卻不知道它細軟的鬆針從前是香蕉運送上用來包裹香蕉的。蒙特利鬆,我叫它“大千鬆”,因為張大千先生來美後,據說就是看上了蒙特利那兒海邊的鬆樹群有中國國畫的味道,才定居那兒的。意大利石鬆是我的“傘鬆”,它長得真像傘,不是尖頭的傘,是平頭的傘。“綠蔭覆蓋”的樹不像是可以形容鬆的,石鬆卻可以,它每年還給意大利出產好幾千噸的鬆子呢。杜鬆其實是香柏,有衣櫥的木香——倒果為因了,是香而防蟲才能做櫃子用吧?

我走完一圈,相當累了,便在一株木蘭樹底坐下,微風吹來,幾朵遲謝的木蘭還啪噠掉下幾瓣淡紅的大花瓣來。我一麵撿玩著花瓣,一麵忍不住想笑:“到底是森林係的人畫的校園圖,要我們看的全是些粗頭笨腦的大樹,他們仿佛不知道這裏還有好看的櫻樹啦、木蘭啦、油加利和相思。”

木蘭落盡,櫻桃李杏皆已開過,這些是等待“驚豔”的樹吧?所以是不必由人引見的。而那些蒼鬆翠柏,是平凡的偉人吧?不經人介紹是不容易看出它們的“出色”來的。

我現在才明白蘇軾說的——歸來衫袖有天香——那“天香”必定是屬於那些無豔可驚的樹的,它們雖然像是高高在上,但隻要你去親之近之,它也並不吝於給你的衫袖添點兒天香的。於是,我也就明白了“校園開放”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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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突然宣布要提前退休,想做生意。男人十有八九,都是想當老板的,我不便多話。兩年前我才失了業,自此閉門讀書,以為塞翁失馬,如今卻不自覺地又突然成了報上“事求人”一欄的忠實讀者。

找事,並沒有因為忠實而比較有著落:待價而沽的悲壯,卻使我自歎弗如。

牆上有一幅莊因的字畫,寫的是東坡詞句: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早生華發”還可以拿來自嘲,當然是了不得的修養。可是,我近來卻時常忍不住要在心底對蘇大學士訴苦道:等你頂著一頭華發出外謀生活的時候,你試試看,還笑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