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清晨,清晨的柏克萊,是一首詩,半古典的現代詩。
清晨,哪有不古典的?空氣之清新,晨光之靜雅,無論用怎樣的文字來說明,它所顯示的,不都是那萬古不移的輪回的意思嗎?舊的浪漫還舍不得離去,新的朝氣已等不及地來了。
每到清晨,尤其是周末的清晨,走在眾人皆睡我獨醒的街上,我心中的微喜往往變成一種虔敬,分不出是對古代還是現代。人家說:現代文明使我們失落了很多東西。但清早柏克萊的街頭,除了“時間的去處”,我卻並不覺得失落了什麼。尤其,我的手中還緊握著一隻現代人的咖啡杯。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照我自己對“癮”所下的定義,一種習慣,好的叫癖,壞的叫癮。(或者,反之?)總之,我對咖啡有癮,他對早起有癖,我們的“絕配”使我們不知不覺便把周末一同出門吃早餐當成了儀式一般的嗜好。
常常都是他等在門口,一邊穿鞋一邊在催。而我,在喝下每日第一口咖啡之前,腦子裏所有的神經好像都不大聽我使喚。因此,迷迷糊糊,順手抓隻杯子,就跟了他去。
鄭板橋“糊塗是福”的哲學,我也是在這柏克萊早餐之餘漸知其妙的。一般大男人主義的沙豬們所謂的“娶妻七字訣”——聰明、能幹、漂亮、乖……在我迷糊之際,那聰明與乖方可相安無事。一旦提神醒腦的咖啡發揮作用,縱有八字十字訣,其奈我何?然而,他依然“千辛萬苦”不辭,要帶我同去早餐。
我們的早餐其實很簡單,一杯咖啡一塊甜食而已。辛苦的是地點和氣氛的選擇。我跟他最遠的去過沙色麗透(Sausalito),最近的就在我家附近的“胖蘋果”。山中海濱,豪華簡陋,凡覺略有情調之處,幾乎沒有不去的。年輕時,不耐千篇一律,好新追奇,早點的內容既然難改,隻好在那抽象的氣氛上大作文章了。(人生不也是一樣?生、老、病、死都大同小異,隻剩“苦”事來相煎。)如今,我們終於領略到“擇善固執”所帶給我們的從容與舒適。柏克萊的“核桃角”(walnut square),那連座位都不設的一家小店遂變成了我們的“最愛”。
“核桃角”地處鬧靜之間,由幾家頗有歐洲風的小店圍成,像天井一樣,外表觀之不甚起眼,但其中天地別有風味,據說是藝術家們出沒之地。轉角的這家咖啡專賣店,以賣咖啡豆為主,現買現磨,濃香四溢。附帶著,也賣些無奇不有的咖啡用具和時常更換品種的現煮咖啡。
才走到街口,咖啡的香氣先已毫不吝惜地分享於人。及至門口,經常是一條長龍的隊伍中,披頭散發者有之,奇裝異服者有之,牽狗帶貓者有之。嬉皮雅皮,識與不識,皆可以彼此寒暄,甚而道及個人手中咖啡杯的來曆。每個周末,以這樣世界大同的方式來開始,能不叫人上癮?
店外沿街幾條木質長椅,幾棵開碩大白花的木蘭,閑閑地擺著立著,說簡陋再簡陋不過;然而說氣氛,再羅曼蒂克沒有了。最好的咖啡,最低的價格都大大地寫在店裏一塊黑板上:咖啡五毛,自帶杯子者四毛。
難道是那一毛之別,造就了這自帶杯子的風格嗎?還是這帶與不帶杯子,明顯地區分了本地人與外鄉人,才使我們也加入了那拿杯子的行列?每當我在咖啡香的外向和茶香的內斂,一濃一淡之間,作我中西文化之別的哲學思維時,手中杯子便也不免同時給我帶來“異鄉人”的沉重與荒謬。
荒謬的豈僅是自覺像一滴東方的油滴落入西方的江河,融已不易,自保亦難。更荒謬的乃是自備杯子的比那不帶杯子的,看起來較有派頭的那種隻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感覺。所謂class,所謂“派頭”,所謂有沒有見過世麵,難道一隻杯子足以輕重?每思及此,又不覺莞爾。
從前英國人喝下午茶,講究茶具是有名的。我看美國人喝咖啡,用的杯子(mug)講究不見得,但花樣之多若要搜集起來,真可以開個博物館。喝了這麼久的晨間咖啡,還很少見到相同的杯子拿在不同的人手中。是個人主義表征,還是柏克萊人多的是藝術家脾氣?無論答案是什麼,求證是多餘了。
茶,喝茶,喝苦茶,傳為中國人苦中作樂的美談。咖啡,喝咖啡,喝苦咖啡,我還沒聽說過,雖然,愛是愈濃愈苦的,如一杯茶或咖啡。沒有哲學的清高作背景,一塊塊的方糖往咖啡裏加,何樂而不為?美國人的甜點甜得膩人,我想也許跟他們的“黑咖啡”有關吧?既無奶又無糖的黑咖啡是的確需要外求於甜食來作補償的。
真正的好咖啡,當然還是以不酸不苦的為佳。有一次,讀到一篇“咖啡經”,說到世上最好的咖啡是藍山咖啡。然後說蘇門答臘和爪哇的也好,不酸不苦。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敏感地想到:東方的東西,要在西方生存,不都得不酸不苦才行嗎?咖啡、人、思想、生活的態度……
周末的早上,朋友找不著我們,就戲稱我們為“神仙眷侶”。其實,我常在想:世上究竟有沒有美滿呢?美滿的人生、美滿的婚姻、美滿的早餐……不過是一種由心自造的境界吧,一種不酸不苦的境界而已。
公園裏的莎士比亞
舊金山每年都有莎士比亞節,從八月到十月,幾乎每個周末都有莎士比亞的一些經典之作上演。演出的地方,或在劇場,或在公園,或草地上,或空地裏,有的還在酒廠內可以一邊品酒一邊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