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一)(3 / 3)

在戰爭時期,人的禮義廉恥還是有的,不僅有是非,還有熱血和勇氣。這些年代往往會產生一些大榜樣,他們成為一個時期最能鼓舞人心的道德指標。那時傳統觀念中最美好的東西,還會在民間強盛地存活著,人的榮辱觀還沒有被徹底地顛覆和消滅,大多數人還能夠自律,知道什麼是可恥的、什麼是光榮的。這就是希望之所在。

瘋狂的物質欲望卻可以從內部摧毀一個群體,破壞他們的倫理準則和道德秩序,讓整個大環境發生惡性改變,小到一個村莊,大到一個城市,漸漸集聚起一群利益動物,這個過程也就是通常說的“腐敗”。對最下賤的東西沒人譴責,反而還羨慕,這就一起走向了腐敗。腐敗不隻是某個權勢人物身上才能發生的,而是每一個人都有可能發生的。腐敗在不同的人那裏,會以不同的麵目出現。腐敗不一定是貪汙和非法攫取,而是道德感恥辱感的徹底喪失,是作為一個人的道德品質的惡化。說到底,群體也可以一起腐敗,集體也可以犯下大錯。

極浪漫的夢想

如果大學把老師工具化,把整個教育過程流水線化,產生出一些注滿了物質欲望的“容器(產品)”,再分批投放到社會上,這個社會就將發展到危險的境地。

在群體追逐物欲的場合,如果有誰還在談論人格的力量,那簡直就是一種反諷了。過多地講人格,會被疑為呆子傻子或不懷好意的、謀財害命的人。

自古以來,大學、學院這些地方就是用來做教育的,這種教育放在第一位的就是明心性,其次才是求學問。而實用主義的教育基本上是無心無性的,即便談到一點也常常是有口無心,他們自己都不相信這一套。更可怕的是,還要以不同的方式將人引向邪惡的欲望。這種情況下學到的一點點知識和技能,也隻能成為實現欲望的工具。

作為一種社會的組成部分,沒有比這個再糟糕的了,它的惡果將會越來越明顯。以管理企業的方式來管理學校已經是非常荒唐了,但是還有比這個更卑劣更等而下之的一些主意正在產生出來。

一旦抽掉人文與道德,整個教育的大廈也就毀掉了。而且它所企求的“專業工具”本身,也一定不會實現的。任何時代,沒有基本的人文素質者,要成為傑出的科學家和文字專家是不可能的。

教育的精氣神散掉了,滿足於實用主義和庸俗化,這種地方不但無助於社會,反而是極其有害的公共設置了。我們一直講的大學應該是“自由精神之堡壘”,現在看那是不可能的,那不過是一種極浪漫的夢想。

怎樣持守

作家從傳統意義上講,一般應該追求人的尊嚴和思想。這正是他們的價值之所在。談到作家,以前並沒有多少人會簡單地當成一種職業去看待—心靈之業當然要超越一般的專業和行當意義去理解。現在卻剛好相反,不要說讀者,就是寫作者當中的一大部分也是極願意將其作為一種職業的—職業性越強越好,因為縮在職業的螺殼裏是相當安逸的,這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罷了,盡可能衣食無憂才好。

商業主義將一切統一到市場的準繩上,在市場的最低的道德基線麵前,難免就要魚龍混雜—許多時候這一點都沒有什麼別扭和刺眼,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以前所迷信的各種專業協會,已經完全不可能有多麼純粹,它必然要包含蕪雜、庸俗和無聊。這些地方並不是淨土,有卓越者就有聊以混世者,這並沒有什麼奇怪。

可是有人在大學裏工作,卻千方百計要調到文學機構裏去。問他為什麼要離開大學?他說自己才三十多歲,什麼時候才能在這種地方混到頭,於是一定要離開。他說自己忍受不了那種平庸—他認為文學機構將會是另一番麵貌,起碼那裏的人能笑能叫,更有個性也更有意思一些吧。

他去了以後或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因為實際上到處都一樣,各有各的困境,關鍵還是自己怎樣做事立身,怎樣持守—人的一生需要堅持的時候很多,而且還不能絕望和氣餒。因為說到底我們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再說文學的根本性質是業餘的,這意義就和體育差不多。職業化會毀掉絕大部分的文學,雖然不會是全部。所以一個人在協會之外,有可能是極好的文學狀態。

往前跑

書院這種事業要做下去,往往給人很大的壓力。有時候夜裏睡不著,就想這可能是一種人生的錯誤—參與建設一座書院。因為逆風而上之難,這種感受如何,非要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凡是潮流總是非常強大的。有意義的工作總是相當晦澀的,無論這個事物多麼明朗地擺在麵前,也不可能讓眾多的人全都理解。

當然這些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了那種痛苦:確立了那樣一個崇高和遙遠的目標,卻沒有與完成這個目標相匹配的個人素質,比如堅定的品格,學術的能力,這些要求都是相當高的。還必須有一撥誌同道合者在一起,這些人有知識、有學養、有人格的力量,並且有始終堅持下去的毅力。

到哪裏去找這樣一撥人?盡管無比需要,無比重要。“山長”本人就不合格—過去不叫“院長”,叫“山長”—他尚且如此,又怎麼能使一座現代書院屹立並且一直存在下去?想一想都是讓人畏懼的事情。這才是最大的困難和挑戰。

書院這種事業要一個人付出多少,大概比想象的還要多出十倍。它到今天已經接近十周年了,圍繞它的生存和發展,旁觀者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付出。如果有過一百次讓它毀滅,我們就有過一百次的奮鬥,一百次的挽救和捍衛。每一寸土,每一盆花,每一棵樹,都有我們的心血和汗水。不要認為這是語言的誇張,一點都沒有。如果有人伴隨萬鬆浦書院走到今天,一定會同意這種說法。

一個人筆耕幾十年,一個一個字落實到格子裏,需要付出多少勞動和時間。而書院更是需要付出勞動和時間的地方。這裏麵有快樂,有承受,也有堅守和希望。

書院像一匹馬,一旦在大路上疾馳,馬背上的人想跳下來都很困難。於是隻能貼緊了,與它一起往前跑。

大不易

做事業不求轟轟烈烈,隻想怎樣紮實、少出一些偏差。書院一開始就警惕了虛榮這種東西,不願意太喧嘩。也就是默默地做些事情,有意義的事情。比如說能夠把有別於社會大教育的那些聲音發出一點點,也就很有價值。沒有書院,誰來做這個事情?有人可能想,到大學裏演講也會起到這樣的作用。但那還是有許多不同。書院的立場,書院的話題,書院的精神,是這一切總和的力量。

書院常搞一些小範圍的、極具個性的學術活動。這些項目都是經過嚴格挑剔的,因為方向非常重要。我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隻要方向對,做事不怕慢。一味求快,也就快出大問題了。

書院的最大弱項,讓人痛苦的一個方麵,就是我們還沒有更多的人手—完成的目標越大越高遠,相匹配的這些人就越是需要強壯。要有強大的個體,這是我們所缺乏的。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是盡自己所能堅持下來了,一邊堅持一邊提升,能夠比過去有所進步,這就有了希望。

它的未來隻有到時候再說,現在還無法預知。總之它存在一天,就要好好做一天。萬一它沒有了,但是曾經做過的事情,形成的精神,還會存在,還要影響別人,這樣也是很好的。

它剛剛開壇的時候我們說:書院的創辦經曆了很多困難,但這些還算容易,上百年後書院仍然存在,那才是大不易。重要的是一種精神和傳統,如果僅僅把一個殼子保存下來,那或許還會有害。

如果假書院之名推行庸俗和可惡的東西,那將是一大害物。比如現在有一些曆史上的名校還在,地址和名稱一樣沒變,可就是傳統和內容已經改變了,於是也就十分有害。這才是非常悲慘的事情。所以關鍵是要不厭其煩地確立、探索和鞏固一開始就追求的書院精神。這些東西鞏固了確立了,那些未來的混子利用書院做壞事就難了,也會有所忌憚。

現在談到的某些名校名府,那些堂皇之地,當年都是有訓示的,可是那些曆史人物說的話今天完全是不兌現的。所以我們就有理由去厭惡。總之,凡是隻把一個外殼保存下去的,都沒有多少意義。

很多人為書院憂慮的隻是它外殼的存廢。但是比外殼更重要的,是以我們現在的努力,形成它確定無疑的卓越的精神內容—它在什麼樣的逆境下做出了一些什麼事情,產生了什麼意義,這很重要。讓更多的人參與,這是書院尋找自己的一個過程。

不是文學院

有人很推崇古代的書院製度。大約在清代末期,有人就書院的題目給朝廷上了帖子,建議廢除書院,改成學堂。當時有一部分人堅決反對,說改成學堂書院還同樣是辦教育,真是多此一舉。但是盡管反對,清政府還是下了一道命令,結果全國的書院都改成了學堂。

這樣改變名稱有沒有道理?從某些方麵看是有道理的,因為那個時期全國到處都是書院,書院已經被庸俗化了,大多有名無實。一些縣裏搞的考八股文的地方,甚至大一點的私塾,都叫成書院—因為這個名字堂皇,有氣派,很像我們今天所有的師專和學院紛紛改稱“大學”一樣,求名不求實。

後來把“書院”改成“學堂”,也是求名不求實,因為“學堂”兩個字在清朝末期很洋氣,派頭更大。

真正意義上的書院靠思想、精神、學術來建立和傳承。這裏麵要靠精神的文化的個性的支撐,主持人是第一重要的。失去了這些根本的要求,也就遍地都是“書院”了。我們從哪裏找那麼多傑出的個體?哪裏會有那麼多思想者治學者?現在不僅是足以彪炳輝映一個時代的大人物沒有了,就是學問夯實人品端正的人物也並不好找。所以到處都叫“書院”,那還了得。

書院被庸俗化了,書院的精神不在,思維力不在,那也就到了完結的時候了。有人寫文章說,萬鬆浦作為一個現代書院,標誌著中國傳統書院的複興,這樣說既是極大的肯定,又包含了不好承受的過譽,甚至還有些誤解。因為在中國目前的社會大教育環境中,傳統的複興談何容易;再就是,僅僅是複興也還不夠,現代書院一定要有精神上的開拓力,要有發展。

首先是缺少那樣的人物。這裏是一個極不合格的人在主持,勉為其難。曾經到處延攬高端,可惜至今沒有結果。這裏沒有忘記張載那幾句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由此可見要找一個安於寂寞之地,在海邊這沒有一戶人家的林子裏做這個事情,真是難極了。

但是我們仍然在尋找,也仍然在做。

從來不想把書院辦成文學院,因為它要繼承中國古代書院的傳統,按照那個流脈下來,一定不能偏向某一方麵。至於更高的精神歸宿,時代的探求力,立場和思想,這更需要一步步確立和鞏固下來。文學是一種綜合,一種載體,它的專業屬性很弱,是大包容—盡管這樣,書院仍舊還不是文學院。

個體的力量

書院應該強調個體的力量,而不是集體的力量。因為一人之力是重要的,培植一個人也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