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一)(2 / 3)

講述者告訴:時間飛快一滑來到了當下,一屆屆會議接下來,雖然還是那樣的名稱,還是那同一個地點,還是大家合影,也還是會議之前在台階上站著交談—就像歌裏唱的,“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隻不過最重要的部分變了—物是人非,台階上再也不見了他們的身影。他們一個個先後離開了我們。新的這一撥人也係著領帶,頭發也梳得很好,但怎麼看都不對勁。打扮相去不遠,氣質相差又何止萬裏。甚至在人群裏還有幾個委委瑣瑣的人,用一句話當地俗語說,就是一些“貓頭狗耳”—這等於書上說的“獐頭鼠目”。他們也來了。

這樣的風景就不太好了。概括一點講,這裏再也感受不到文化的尊嚴了。的確,在這樣的場合中,總會發現有幾個神氣異常的人,他們抖抖瑟瑟,一見領導來了,馬上慌慌地湊過去握手,一邊握一邊躬腰,眼睛濕潤著—現在見了官員就忍不住要哭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多了。

這種情景不要說很早以前了,就是二十年前都很難見到。可見世風變化很快。像這樣的情形,其實不光是文化聚會,其他各種聚會都不難見到。由此就可以看出社會風氣演變之快,其程度和速度都是我們大家始料不及的。

這與大環境的教育力影響力是分不開的。壞的榜樣具有極大的感染力,一般的專業教育是難以扭轉的。以前之所以能培養出那麼多讓人景仰的人物,就是因為社會風氣不同,大環境不同,再加上有大師的身影—人們都敬畏他們,羨慕他們,模仿和學習他們。他們不僅有豐厚的知識,還有知識給予的那種氣度和魅力,有風骨,是這些合在一起感召著我們。

現在是物欲統領了一切,人為了所謂的成功會不擇手段,在這種情勢之下也就不得不出現“君子潛伏,小人橫行”的局麵了。一個環境中,當君子不得不潛伏起來,小人也就通行四方了。於是許多地方早就不是事業的競賽,而直接就是“小人競賽”。卑鄙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獲取了最大的利益,君子先是憤怒,然後是無言,到最後也隻好潛伏起來了。

君子潛伏是為了保存自己。潛伏有時候也是一種“存在”;“缺席”有時候更是一種必須。

野蠻者趾高氣揚地走在大街上,這算什麼生活。如果總是如此,教育者,師長們,無論怎樣設法讓自己的學生向往文明,遠離野蠻,說到口幹舌燥也難以奏效。因為現實才是最好的教育,他們已經無法再相信美好的言詞了。

講到這裏,我們心裏未免有些過於沉重。

但是我們的道理歸結到哪裏才好?仍然還是要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正是人類的韌性,我們一代一代都依靠這韌性生存和奮鬥著。因為說到底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沾了汙跡的紙

不斷聽到這樣的議論:人們痛感當代文學包括藝術,從研究到創作的很大一部分,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操守。這種指責和憂慮或許並不過分,因為這真的是一個很特殊的時期,人們所見的野蠻和粗魯的發泄已經太多了。這與我們崇尚的一些普世標準、文明教養和美好傳統已經大有不同,有人認為那樣做才是追求成功的正確門徑,至少是一條重要的門徑。信口雌黃並不為羞,還可以作為相當驕傲的事業去做。所以這些現象許多時候不但得不到批評,反而被或明或暗地推崇著,羨慕著,讓多人將其奉為楷模。這樣時間久了,全社會也就見怪不怪,以至於成為大的文化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

有些很堂皇的教育場所也好不到哪裏去,同樣沒有鑒別力,他們推薦和引導的常常是更加糟糕的東西。麵對年紀不大的購買群體,有人向他們灌輸和誘導的就是那些顯而易見的文字垃圾。有的家長先是懷疑,最後痛心疾首,可就是沒有辦法。因為他們的孩子是要受大環境影響的,比如孩子到同學家裏玩,同學家裏有什麼書,他也要買回來—一方麵不甘落後,另一方麵也為了到一起時有共同的話題。

孩子動手總是很快,結果滿屋子的垃圾就這樣搬回來了。家長恨不得把它們統統扔到外麵去,然後再趕緊洗一下手—可是這樣激烈的對抗並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是沒完沒了的事。最後家長隻好仰天長歎,聽天由命地等待下去,等待孩子有一天自己明白和覺悟起來—這段時間可能要無比漫長。但是當家長的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現在學生麵臨這麼一個奇奇怪怪的閱讀環境,整個社會又會怎樣?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實在有不少令人焦慮的教育難題。那麼多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因為上大學的太多了,現在常常是按一比一多一點的比例招生。即便到了大學也不一定學到過硬的本領,壞的榜樣倒是不難遇到。即使有一兩個好的榜樣,也會像一把鹽撒到了江河裏,沒有什麼效果。

優秀畢業生很多,但糟糕的畢業生更不在少數,他們對於用人單位來說直接就是一個包袱、一個累贅。可怕的是這些年輕人既沒有知識沒有閱曆,更沒有基本的是非觀念。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人正在推崇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用老話說就是“不學好”。但是越是這樣的青年越是焦急,恨不得一步踏入盡情享受的生活。誰如果對這樣的年輕人講點責任和道德,講點勞動和義務,那不光是對牛彈琴,而且還要受到嘲諷和頂撞。

現在不知是怎麼了,有些青年已經二十五六歲了,可是交談起來覺得他們仍然像個孩子。這大半是因為他們把很多時間耗在一些不值得的東西上,比如整天對著電腦網絡。所以他們已經不是一張白紙—那樣倒好一些。他們像是一張被揉搓壞了的、沾了許多難以洗去的汙跡的紙。

現在的局部教育受製於社會大教育、全球化的教育—關於“全球化”,學來的又僅僅是表麵的操作形式。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作為個體,一個有閱曆有責任感的人,會意識到現在是多麼積重難返。不過無論這個任務多麼沉重,痛心之餘也還是要多做,不知疲倦地做下去。這樣工作一生,也是完成自己的一種方式,算是一種人生的修行吧。

流水線

在大學裏工作看上去讓人羨慕,有許多人都想進入校園。當有人表達了類似的想法時,一個熟悉的大學老師馬上說:幸虧你沒來!朋友問為什麼?他說咱這裏大的方麵先不講,隻講一些“小事”—光是各種各樣的表格就夠你填一陣子的了,你受得了嗎?要做項目就要填沒完沒了的表格,要考察教學也要填,這還是其中的一些小事情……學校用一種非常機械的辦法來管理,各種各樣的指標都要落在可衡度、可測試、可計量的基礎上。所有的工作都要化為數字,以便讓電腦部件管理起來。

我們這個積弱多年的農業國,今天終於趕上了數字時代,用上了電腦。

這種種管理方法也許來自外國,來自全球化的現代企業管理,起碼是從那裏搬來的。大家聽了一陣沉默,無言以對。

說到學習,就我們所知道的一些國外名府,那裏並不如此,還是很人性化很寬鬆也很尊重個性創造的。那裏所謂的“教授治校”,就是以教授為主體和中心:一個教授的職位是很稀缺很重要的,每去世或調離一個教授,其他人才會有機會接續,這已經成為非常嚴格的製度。教授有了這樣的地位,當然就是另一回事了,作用與尊嚴與我們這兒全然不同。如果一個校園裏到處都是“教授”,連一些懵懂和半傻也成了“教授”,要建立起職位和學問的崇高聲譽怎麼可能。

熟悉大哲學家康德生平的人會知道,那樣一個大學問家,為了等到一個教授職位卻花掉了許多寶貴時光。從那時到現在多少年過去了,世界上一些重要大學的傳統和體製,也並沒有發生多少變化。也就是說,大致還是康德在世時的情形。

這些教授們上課的時間也許不多,他們為學校作貢獻的方式也不盡是呆在講台上。但他們是大學的中心,是知識和方法的守護者,也是學府尊嚴和水準的象征。他們身上具備的巨大能量會烤熱整個校園。

我們這裏真正意義上的好大學並不多,倒有不少“大雜院”,哪個“大雜院”裏都不缺滿口髒話和臭名昭著的一些人。要找“教授”嗎?那是絕不缺乏的,到處都是,因為這不過是個名稱而已。如果有人想好好做學問、當個學富五車的人,那也沒用,這裏根本不需要他們。所以也就隻好平均化、沙漠化、野蠻化。

一所大學若淪落到最糟的地步,就是成為生產低端產品的流水線—一批批學生畢業了,質量水準到底怎樣是另一回事,教師不過是這條流水線上的組件,是工具,是守在流水線旁邊的人,隻需要按照基本動作做下來就可以。工具和零件協配,於是一切“正常”,是這樣一種狀態。如果有人覺得這種機械的工作痛苦、無奈和滑稽,那隻是他自己的事,作為個體,他發出再多的抱怨也沒有用。

教育機構如果這樣一步步退化,淪為工具化,流水線化,在搞成批生產,出來的產品也就一定是簡單化和模式化,不僅粗糙,還帶著致命的殘缺。假如一個還算不錯的坯子塞到了這個流水線上,轉了一圈下來一定會是少皮無毛了。

所以有人一直說,時下最大的問題是教育。但這千萬不能狹義地理解為學校教育,而是更大環境施予的“大教育”。學校隻是大環境中的一種小氣候而已。

下賤和腐敗

我們平時說:一個人講什麼很重要,做什麼就更加重要。因為如果隻有漂亮話,做的事情卻讓人鄙視,那就更糟糕了。有了權力卻沒有一點理想,隻想不勞而獲,那就等於選擇了一種最下賤的職業。

人在相應的位置上,總得有一點點公益心和事業心,就是說做些對社會和民眾有利的事情。如果風氣被徹底敗壞,那麼一個人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會被普及和灌輸一種信念:賺錢或做官。結果隻能是無數人在這條小路上擠成了一團,急於奔向官本位社會中的這個“本位”。就社會價值觀而言、社會風尚而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了。其實做社會管理,這在現代社會也隻是許多工作中的一種而已,並不是高人一等的。做任何事業都可以有成就,但做官不等於成就,而隻是一種職業。

有人如果具有行政能力,擅長治理和服務,並且最終取得了成就,那也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事。但僅僅是因為在這樣的職位上有很多方便,其中的一些人也就要找機會占盡便宜。他們發現這個工作不錯—既不是繁重的腦力勞動,更不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吃得好穿得好,還常常被人簇擁著,甚至還可以耍一點威風。這當然很好,很合好吃懶做者的胃口,所以他們個個拚了命也要走這條道路。

於是不知不覺中就做了最下賤的職業。

縱觀曆史上的墮落時期,在正常道德標準已經廢掉的社會裏,笑貧不笑娼就成為普遍現象,許多人並沒有恥辱感,他們理所當然地把最下賤的職業當成最榮耀的職業。整個社會沒有道德感,沒有榮辱感,沒有是非感,正直的人就會陷入最大的痛苦。一個人無論運用多麼卑劣的手段,隻要獲取了世俗利益,就將得到眾人的承認—這究竟有多麼可怕,隻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才會知道。

在昏熱的物質欲望中,一個族群的道德感如果喪失到如此地步,人的幸福指數甚至還要低於戰亂時期。因為戰亂是外部施予的殘酷和不幸,而喪失了基本是非標準與日常倫理之後,卻會造成自內向外的絕望,是心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