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講(一)(1 / 3)

萬鬆浦地理

萬鬆浦書院設立之初,曾經考察過很多地方落腳:兩處海邊、一處海島,還有一處在魯西平原。這些地方今天看來各有利弊。西部平原顯然離傳統文化根脈更近,民族文化的根基在那兒。但是海灘美麗,海灣漂亮。魯東南的一處海灣也有很多鬆林,缺點是地勢低窪,每隔一些年就會有風暴潮來襲。

找來找去,最後選址在龍口灣以東的這個地方。

現在的龍口市屬於秦始皇時期郡縣製的古黃縣,那時的麵積比現在要大得多。黃縣是古代東夷時期萊子古國最重要的地區,有一個說法,認為這裏就是齊國將萊子國逼迫東遷的國都。由此往東南二十多華裏有一個重點文物保護地,叫“歸城故城遺址”,就是考古人士說的東萊古國的都城。一些最有名的春秋戰國時代的出土文物,大量來自這一帶。

可見這裏的文化淵源很深。

今天的龍口從地圖上看就像一支犄角的小小分叉,而這支犄角由渤海灣伸出,直向著更遼闊的海域—黃海伸去。而這支犄角的分叉是探向了相反的方向,好像格外留戀渤海的一次回望似的,這就形成了龍口灣。龍口全境由麵積大致相當的三部分組成:山區、丘陵和平原。這三個部分自南往北依次展開。最北邊是膠東丘陵北部的一片衝洪積平原,離海岸大約七八華裏的一片,是海衝積平原,也就是海浪海風海沙的合力,把衝洪積平原壓在了下邊,再次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沙粒,當地人叫做“大沙灘”。

據書上記載,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左右,這片大沙灘以及四麵還是無邊的樹林。那是一片自然林,稀疏相間,從東西南三個方向一直綿延到很遠。古代講到蠻荒,說“人民不勝鳥獸蟲蛇”,聽著有趣好玩,實際上那時的日子是很難過的。由此也可以想見這個邊緣地帶的情形,顯然是極端荒涼的。直到四十年代中期,這裏還是人煙稀少,幾乎沒有太大的村落。比如離這裏較近的一個村子算是很大的了,它的名字叫“燈影”,可能是當年有人往北部荒野走,遠遠看見有閃爍的一點燈火吧。那時林子裏大概隻有零星的居民,是漁人或獵人,後來才一點點繁衍成今天這樣的自然村。

記憶中這個地方全是自然林,樹木品種很雜,長得最大最多的有橡樹和白楊,有洋槐和合歡樹、柳樹等。鬆樹是五六十年代植起的人工林,為了防風,它的位置更靠近大海。自然林是最誘惑人的,樹種雜,分布得沒有規律,神秘極了。五十年代末這裏還是一片蠻荒麵貌,是典型的邊地荒原。那時來往出沒的不過是獵人,采藥的人,打漁的人,林子裏一些彎曲小路就是他們踩下的。這些小路縱橫交織,形成了迷宮。

如果一般的人進了林子,十有八九要迷路,說不定要出大問題。

記得離林子不遠的一個村子就出過一個嚇人的事情。那裏有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就是因為在林子裏迷了路—他不知怎麼一個人深入了林子內部,看到了一個動物,這個動物很怪,從背影上看很像一個人。他跟它打招呼,它也不理;他追上去拍了它的肩膀一下,它就猛地回頭,露出了一張野獸的毛臉。他立刻嚇得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從此以後他再也長不大了,據說是給“嚇散了骨頭”。於是醫生要根據他的形體做一個石膏床,讓他每天躺在上邊好幾個小時,以便將散開的骨架收攏起來,長出正常的骨骼—我們幾個同學去看過,見他真的躺在一個石膏床上。我至今還記得他頭上戴著針織小帽,正中還有彩色的三道條杠。

這不是傳說,而是真事。他的石膏床大約每年都要重新做一個,一直到他的骨骼長好,長得強壯起來。

隻要想到過去,首先想到的就是這片林子的神秘,它的一些無盡的故事。

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林子開始縮小,但也隻是相對而言,在一般人眼裏它還是無邊無際的大。這裏先是成立了一個國營林場,再後來又有了一個國營園藝場。大約也就是這時候,在國營林場的經營下,開始了近海防風林的栽種,這就有了幾萬畝的黑鬆林—它與無邊的自然林混到了一起,算是人們對原來那片縮小的林子的一種補償吧。

有關材料上介紹書院,隻說它四周原來的樹林有兩萬六千畝,這是不對的,應該是幾倍於這個數字。

有一部中篇小說,九萬多字的《蘑菇七種》,就是寫了那時候的林場記憶。書中的描述並沒有多少誇張,真是那樣怪異和神秘。它的故事發生在六十年代中期,也就是人工林剛開始栽培不久的時候,林場成立大概沒有多少年。

丘陵北部的這片衝洪積平原上,自南向北有幾條主要的河流,按大小排列為黃水河、絳水河、泳汶河與港欒河。

萬鬆浦東邊緊鄰的就是港欒河,現在看它像一條大水渠一樣狹窄,可是在七八年前還是一條中型河流的模樣,經常可以看到漁人在上麵撒網。而在古代它是很寬的,河床大約有一百五十米,裏麵有很多航船,河灣就是一個大碼頭。現在從這裏往南不遠的“港口欒家村”,通常簡稱為“港欒村”,就是以這個河頭(的)碼頭取的名字。

從這個海港再往東,不遠處有個村落叫“黃河營”,就是清代一個很有名的海軍軍營遺址,在黃水河入海口,是北方最重要的海軍營地。現在那裏時常還會挖出很多東西,當年鋪路的石板,車轍磨進了很深,如今都運到市博物館鋪了巷子用。這個營地可能要早於威海的劉公島,是半島地區最早的一個海軍營地。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裏的叢林與河流一起萎縮。現在,從書院往四下望去,會發現四周都是高樓。原來的林子沒有了,不要說幾萬畝,連一萬畝都找不到了。說起來沒人相信,這片林子消失的速度不是幾年,也不是幾個月,而幾乎是一夜之間—據當時住在書院裏的人說,隻聽到一夜的呼呼隆隆聲,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無邊的林子就沒有了。

城市化的速度真讓我們驚訝:像變戲法一樣變出這麼多樓房,十層二十幾層,工業區,大煙囪,星級賓館,高爾夫球場,國際遊艇碼頭,全是對西方的盲目跟進,是很蹩腳的模仿。這一切正以更快的速度往前推進,與其他地方一樣,其實是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這裏更像是一個縮小了的、經濟轉型之後的東部地區麵貌。單是圍繞書院四周,一切也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可以想象一下六七年前,想象那片無邊的林子,一條大河,河的入海口—那叫“浦”;入夜後四周全是林子,漆黑一片,隻有書院燈火閃爍,書聲琅琅。

那時我們多麼愛惜這片林子,當年建書院就因為害怕破壞樹林,才特意找了河邊這塊荒地,因為這裏樹木稀疏。書院裏麵的小路,都是當年獵人和漁人踩出來的,我們不過是在原路上鋪了碎石而已。小路中間如果有一棵樹,我們也一定要保留下來。建房舍時,如果牆基線上有一棵鬆樹,我們就會改變原來的圖紙,讓牆凹進去一塊兒,隻為了讓這棵樹像原來一樣生長。

可是開發商在一夜之間就把幾萬畝林子打掃得一幹二淨了。

對比一下也就明白了許多。曆史,現實,許多許多也就可以明白。這好像是一個象征—曆史進程的象征,曆史規律的象征。

所以,現在的書院就成了這個樣子,它被包圍在一片水泥叢林之間了。

2003年九月書院舉行了開壇儀式,其實2002年就開始了運作,到現在整整走過了十年的路程。這十年裏書院有過許多學術活動,境內外很多學者都來這裏講學遊學,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燦爛的星空

自2002年到現在,許多文化人士來過書院遊學講學。有一位學者給書院題了四個字:“世外桃源”。

那時候他們可能很驚喜,有了這種感受。因為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這裏一點嘈雜的市聲都沒有。風來了有林濤呼鳴,再就是各種動物的聲音。如果住在一研部的三樓,從窗子往北看,就是無邊無際的鬆林和海灣,再就是從漁港碼頭到桑島—這之間有一艘白色的交通船來來往往,大約每個小時一趟。人每天處在這種環境裏,真的恍恍惚惚會覺得來到了一個世外桃源。冬夜有幾天海風稍大一點,海浪就像打在枕頭邊上,嘩嘩巨響。那種感覺給人很多想象,就像接受一種強大的脈衝、一種從大自然深處注入的力量。

在這種感覺中,人可以寫下很多不同的文字,展開另一種構思和想象。因為受到了無法言說的推動力。的確是這樣,人不僅是生理狀態與置身的環境有很大關係,還有思索力及其他。

有些人心裏從來不裝大事,而有些人心裏常懷大事。這在寫作者思想者那裏,就成為致命的區別了。靈魂是不同的,一些人天生心裏就裝了大事,而大多數人隻是有時候才泛起大事,更多的時候被具體的瑣屑充滿了。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很複雜,但肯定與身處何種環境有關,人在鬧市擁擠中或孤身寂野裏,當然心情和思維都要有所不同了,所以環境的改變將引起人的很大變化。

人的心裏彙集著各種各樣的思緒,但是有的會泛上來,有的會壓到底部。我們優先處理的部分是什麼,這很重要。從較大的城市坐車來到這裏也就是三四個小時,這段距離的改變,這點時空的移動,卻讓人考慮問題的角度變得大大不一樣了。盡管我們現在有網絡和電視,有無線和有線等聯絡方式,似乎跑到哪裏都跟整個世界聯係著,那是由無數根看不見的線相連,就是它們讓一個人無法獨立生存—但是盡管這樣,人的軀體置於何處,也就是說他站在了哪裏,心靈狀態也還是會有很大的不同。

可以想象,人在較少人工痕跡的地方,容易考慮一些悠遠的問題。抬頭就是大海星空,想不考慮永恒都不可能。反過來如果出門就是人流車輛,那就必須麵對、必須處理這些眼前的問題。

當年這片海灘叢林沒有什麼現代汙染,看星空會覺得很亮,星星很密很大,人會覺得離它們很近。所以在這裏,大家仰起臉時會有一種訝異感—那是城市人久違了的一種感受。人們在這裏受到了夜空的強烈提醒和強調,會不由得想起了康德那句話,就是他對兩種東西的驚異—一是心中的道德律,二是頭頂的這片星空。

在這裏,星空讓人訝異,心裏產生敬畏。這種感受或許是思想者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是大事的起點,或者還有終點。一些樸素的然而卻是巨大的問題,會一點點走近我們—會回到原來,會追溯一些本源的問題。這就是人性與神性接通的時刻。

在商業主義物質主義時代,我們身陷其中,為了生存,也就不得不使用淺近的心機,結果變得精明而又庸俗。藝術品的創造離神性越來越遠,詩意也就逐步萎縮以至於沒有。一切越來越世俗化,實用化,人在物質欲望中沉迷下去,漸漸不能探出頭來,再也看不到燦爛的星空。

覆蓋、蘊藏和孕育

文學可以從專業的意義上談,比如說文學研究和文學寫作,還有文學教學等等,這是專業,是工作,沒有什麼好說的。從這個角度講,我們今天有一個龐大的文學群落,因為有那麼多專業作家和專業研究者、教育工作者,從省市縣再到各大學,專業人員多到數不勝數。有人可能問:這種“無用之學”值得耗費這麼多人力和物力嗎?誰也不知道,沒法回答。因為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文學的需求再難以度量的了。這些年一直有人在談論文學的“死亡”,記得隻要到大學去參加學術活動,往往就會有聽眾和學者提出類似的問題,讓作家尷尬。有一次一位老作家回答得機智,又直截了當,他說:“文學死亡?我看不會吧,因為有這麼多的大學,這麼多的中文係和文學院,光是這裏的需要我看就足夠了。”他的話裏不知有沒有玩笑的成分,但因為說得很實在,大家也就馬上同意了。

是的,從工作和專業的意義上談,文學賴以生存的根基和土壤還是很大的,這足以保證文學在形式上的存在。但這並不一定確保它的實際生存和生長,因為弄到最後空有形式而無內容,隻剩下一個外殼,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見僅僅是把文學作為一個專業和工作去談論,還不一定能從根本上回答問題,就是說不一定能靠近文學的本質。

我們許多時候不得不在文學的理解上超越一下形式,就是說不僅僅是當成一門專業和工具來談論,而是要當成心靈的需求、當成生命的元素去談。因為文學既是一門專業,更是生命的一種衝動方式,是生命最基本的屬性之一。人還有超越世俗物質的詩性欲望,有探求真理和追求藝術滿足的欲望。

比如一個人的觀賞力和想象力,對詩性的癡迷和追求—這都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每個人都有,差別是有的人強有的人弱而已;有的人在一定的階段才可以煥發出來,比如在某個機緣的刺激下才表現出來—現實生活的庸碌可以把一些欲望壓抑住,覆蓋住,以至於有的人一生都常常忽略自己的生命內部還有一些熠熠閃光的東西;但詩意的存在和感知終究是不會徹底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