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樹林裏。倆人默默相對,許久無言。
“請相信我。”劉萬久終於耐不住了,接著剛才的話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受傷的原因,這使我更加愛你。”
“…不。”
“今生今世,我永遠都不會嫌棄你……”
“不。”
“隻要你願意嫁給我……
“不。”
“實話告訴你,這一輩子我非你不娶!”
“不不……”
“不不不!”劉萬久火了,“你就隻會說‘不’?”
“…不。”
“我千裏迢迢回來看你。難道就是為了聽你說‘不’?”
向珍英痛苦地沉默著,抬眼去看遠方,遠方是層層疊疊的山巒。山巒淡淡的,正被無邊的暮靄親吻……
“你說話呀!”
說話?她能說什麼?說我愛你?做夢都想嫁給你?不!那樣就毀了你!毀了你一輩子啊!此時此刻,她向珍英能說的,除了一個“不”字,還能是什麼呢!
“你變了,珍英,變成鐵石心腸了!”
向珍英依然無語。心裏卻在喋血般地慘叫:萬久。請你不要再說了,我快支持不住了呀!
暮色蒼茫,秋風淒厲的嗚咽,天邊是最後一抹血色的晚霞。
如果這時候劉萬久繼續說下去,那麼向珍英違心的最後一道防線就徹底崩潰了。然而,劉萬久沒有說。他痛苦轉過身去,丟下一句話:“我走了,明天再來找你!”
暮色蒼茫裏,劉萬久蹣跚離去。向珍英目送著他孤獨的背影――目送著那壁她熱悉的,壘築在她心頭的堅實的牆――她感到,她的骨骼就要散架了……
那天夜裏,向珍英悄悄離開了醫院,悄悄躲進了一位親戚家裏。在那位親戚家裏,她大病了一場,流著淚在床上躺了10多天。當她回到家裏的時候,劉萬久已經走了好幾天了。
母親含著淚把劉萬久留下的一封信交給她。母親告訴她:劉萬久每天都到家裏來,每天都坐在門前的石板上等她,人都等瘦了。臨走的時候,一聲“大媽”沒喊出來,哭得淚人兒一般……
母親說,“兒啊,萬久是個好孩子,天底下難尋的好孩子,你就依了他吧,受苦受累也是他自己願意的……”
母親隻顧嘮叨。母親哪裏知道,女兒這時已是亂箭穿心,柔腸寸斷了。親愛的英:
請允許我依然這樣稱呼你。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揣著一顆破碎的心,踏上了南國的征程。我隻請了10天假,“軍令如山倒”,我不能不走了……我知道你在躲我。英,你好殘酷啊!即使你不願意見我,也該給我留下一句話再走啊!可你……你讓我等得好苦,望得好苦,心都等碎了,眼都望穿了……
英,還記得那個黃昏嗎?那個你的歌聲震撼了所有三洞水人的黃昏。那時候,你是那樣熱愛生活,那樣充滿生命激情!你甜美的歌聲點燃了多少人的心靈,喚醒了多少人的夢幻。那天我感到,山都被你的激情映綠了,水都被你的激情燒沸了……可是現在,你生命的激情哪裏去了?生活的熱望哪裏去了?僅僅因為受了點傷,帶了點殘疾嗎?不,那不應該屬於你的性格!在我的印象中,你瘦弱的身子是挑得動一座山的呀!記得讀初中的時候,有一篇課文叫《黃傳香勇打金錢豹》,講的是一個勇敢的女人,隻身打死一隻豹子的故事。老師念了課文,點名叫你談感想。你笑了,笑著回答:“不就是打死了一隻豹子嗎?這有什麼了不起!輪到我,我也敢打!”
是的,你也敢打。你天生就是一個強人,一個女強人!然而,現在是什麼使你變得這樣自卑?這樣柔弱?不就是少了一隻眼睛和半隻腳嗎?這有什麼要緊!我們兩人加起來,一共是四隻眼睛,四隻腳。四隻眼睛少了一隻還有三隻,四隻腳少了半隻還有三隻半。三隻眼睛三隻半腳,足夠我們走完這一輩子的路程了……
英。愛我。隻要你愛我,讓我怎樣都可以。
你要什麼?你要我怎樣才會愛我?你要我移山填海嗎?我願意。我一鋤一鋤地挖山,一筐一筐地挑土,雖然我挖不平山,填不平海,但我要讓你看見我填一輩子,直到連我自己也填進去。你要我摘天上的月亮嗎?我願意去摘。雖然我不可能摘到,但我要讓你看見我登上泰山的雄姿。你還要什麼?你要我死嗎?死有什麼要緊?那太容易。生並不比死輕鬆。能為你死,比生要美麗得多。隻要在我死前聽你說一聲“我愛你”,我會笑著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並在那裏,一直笑到永遠……
信沒有讀完,向珍英就再也讀不下去了。她的心抖得厲害,抖出星星點點的血來。她在心裏痛苦的呼叫:“萬久,我的好萬久,看來你這輩子是注定要跟著我倒黴了。”
請不要問為什麼這就是這個愛情故事的全部。“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向珍英與劉萬久真正的愛情故事還在他們結婚以後,在他們漫長的人生之旅中……
之四“三隻眼睛”與“三隻半腳。”
四年後,劉萬久複員回鄉。
同年八月,他們舉行了婚禮。
那時候,正是三洞水村辦企業的危急關頭。這時的向珍英已經是支部委員和村委會副主任了。村辦企業離不開錢,每分每秒都要和錢打交道。作為分管財務的副主任,向珍英就更忙了。有一次,她為一筆貸款傷透了腦筋,一連跑了10多天,幾乎天天都碰到阻力,排除了這個又出現了那個,不是領導不愛簽字,就是找不到擔保人,等找到了擔保人,信貸員又說賬上沒錢了……總而言之,人家就是對你這村辦企業不放心,就是要讓你跑。有一天晚上回到家,向珍英精疲力竭,加上有腦震蕩後遺症,頭也疼得厲害,躺到床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劉萬久打水給她洗澡,心疼地說:“珍英,你應該休息幾天,再這樣下去身體支持不住了。”
向珍英說;“有什麼辦法呢,成千上萬的事情要做。”
“可你忙不過來呀!”
向珍英眼睛突然一亮,抓住劉萬久的手說:“你不是說過‘三隻眼睛三隻半腳’嗎?”
“對對”,劉萬久忙說,“我幫你,幫你。”
“是移山填海嗎?”
“不不,是貸款,貸款!”
第二天一早,劉萬久就上路了。好人到底是比殘疾人跑得快,5天跑下地,5萬塊錢就貸到手了。
結婚第二年,他們生下了女兒劉敏。
有了女兒,家庭就變得複雜了,家務事也就多了。劉萬久是個男人,而且是個男子漢氣十足的男人,但在家裏,他卻是個地道的“家庭主婦”:做飯、洗衣、喂豬,打掃衛生、帶孩子……
向珍英覺得很歉疚,枕頭邊悄聲說:“真難為你了。”
他說:“可不能這麼說。‘三隻眼下三隻半腳’嘛!”
她說:“我連一隻眼睛一隻半腳的責任也沒盡到,你吃虧了。”
他說:“你又胡說。你在做事業,做大事業。”
她說:“要是沒有你,我做得成什麼事業喲!”
他說:“你過獎了,我隻是給你當了支拐杖。”
她說:“不。是靠山!”
他們都笑了,笑了一陣,她說:“喂,問你個話,泰山在哪兒?”
他說:“稀奇,問這話幹什麼?”
她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了?”
他搖頭:“不知道。”
她嗔怒:“不知道在哪兒,你怎麼上泰山?”
他說:“我上泰山幹什麼?”她說:“混帳!你不是說上泰山給我摘月亮嗎?原來你在騙我?”
他慌了,忙說:“知道,知道!泰山在這兒――”用手指心,“在這兒!”
1988年,村裏要辦一座化工廠,村委會決定,這件事由向珍英分管。
辦工廠難,農民辦工廠就更難了。一是缺資金,二是缺技術,三是缺人才,而這“三缺”,三洞水占全了。
半夜裏,向珍英睡不著。擺在她麵前的第一大困難是:她有殘疾,無法親自衝鋒陷陣,那麼誰來牽頭?誰來挺身堵這“三缺?”她知道,那是一件擔風險的事情,鬧不好就會傾家蕩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也是在枕邊,劉萬久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你能幫我嗎?”
“這還用問!”
“那好,這化工廠就由你牽頭了。工廠怎麼辦,你自己定吧。”
“我能行嗎?”
“你能行。”向珍英在心裏說,“你能行。”
第二天早晨,劉萬久就揣著一顆激動不安的心壯著膽子出門了。從武漢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四川……
走訪了近百家“信息谘詢站”,請教了數以千計的專家、學者、教授和工程師,終於從四川桐油開發研究所引來了剛剛研製成功的科研新項目――樹脂玻璃鋼。據悉,目前生產這種產品的廠家在全國還不多,而且市場緊俏,產品銷路好……
三個月後,一座投資70萬元的現代化工廠在三洞水拔地而起。昔日荒涼的邊山小寨,一時竟成了專家、學者和技術員的雲集之地……
之五就像一架風車
有人說她像一架風車,有人說她像一個軸承,有人說她像織布機上來去如飛的梭子,有人說她像老鼠灌了黃豆似的……
總之,她是個大忙人,村幹部考勤表上,記載著她一年出勤358天的準確數字!
358天!對於一個帶有殘疾的女人來說,這是一個多麼高難的數字!何況她忙碌的是一些怎樣重要的事情――
告急!化工廠技術轉讓費2萬!
北翼坑口擴建費5萬!
土建工程上馬急需7萬!
學校、村委會竣工需付39萬!
告急……
在三洞水艱難的創業歲月裏,向珍英幾乎每天都是在“告急”中度過的。如果把向珍英看做幾何學上的一個點,為了籌錢,這個點在地球上一個小小的局部的運動軌跡是這樣的:三洞水→龍舟坪→大堰→平洛→龍舟坪→三洞水→平洛→大堰……
她確像一架風車,每天不停地旋轉著。她說:我多想休息一天,好好睡一覺,但是不行。我有壓力,就像風車在大風中不得不轉一樣,我是沒有辦法啊……”
讓我們來聽聽群眾和領導對她的評價吧。
“珍英可以當縣長。”老百姓說。
“我從外地調來長陽,接觸的第一個女同誌就是向珍英,長陽女子厲害呀!”縣委副書記王少愚說。
“了不起!了不起!是個名副其實的女強人!”縣委組織部長孫光益說。
然而有誰知道,在她的衣袋裏,隨時都裝著止痛片、安乃近之類的止疼藥。嚴重的腦震蕩後遺症無時無刻都在折磨她。
“每星期至少要頭疼5次。”她說:“一動腦筋就疼,疼起來就要命。”
就在我們采訪她的近6個小時裏,她也是用手捂著頭部,斷斷續續給我們講述的。
“你應該去住院,休息一段時間!”我們說。
“沒有時間呀!再說,腦震蕩後遺症是治不好的……我這病,說不行了就不行了,每一天對我就像生命的最後一天。”
看著她因劇烈頭疼而變得扭曲了的臉盤,我們的心也傷痛起來!她還年輕,才30歲,然而卻要背著沉重包袱去度過漫長的人生……
三洞水曆史的豐碑土應該刻下她的名字!
三洞水創業的史冊裏應該寫上她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