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字提及陳獨秀!
舉目四顧,五層貼著白瓷磚的辦公樓與附設的平房,全是“舊城改造”後的拙劣作品。隻見其子,不見其父;隻有現實,沒有曆史!眾所周知,凡立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地方,每年政府是要撥款維護的。現在,“文物”無存,“保護”什麼?
陳氏故居沒有了,那,藏書樓呢?
李銀德先生說,藏書樓就在他家附近,現在是安慶電視台的大院。隻有一座小樓還殘存著。
於是,我們驅車趕回安慶市最繁華的孝肅路,在向西北拐彎處,李老領我去看路北的院內——
一幢很破敗的二層黑瓦小樓,“危”然聳立在安慶廣播電視局的大門裏側。正麵,是近幾十年建的三層辦公樓。
就這座小樓,是最後的老房子了。李老說,這兒是安慶市的黃金地段,電視台要搬走,這兒要搞開發了,所以,它保不住了。說罷,他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
嗚呼!陳家大洋房子沒有了,藏書樓也沒有了,在安慶,讓我們上哪裏去重溫一代先哲的奕奕風采呢?
百年前,因有陳仲甫,孝肅路上的藏書樓令人向往,也令人恐懼。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5月17日這一天,安慶暴雨滂沱,風聲、雨聲、演說聲,聲聲撼耳!藏書樓裏人頭攢動,連過道也擠滿了莘莘學子。陳仲甫先生(實為後生,時年二十四歲)首先登台,慷慨陳詞:
中國人如在夢中,尚不知有滅國為奴之慘,即知解而亦淡視之,不思起而救之……
幾句話,就說熱了擠在樓內每一個角落的三百多名學子的心!到場者不光有安徽大學堂和安徽武備學堂的省城大學生,而且還有懷寧公學和桐城公學的中學生。陳先生講起當年在東北耳聞沙俄軍隊之暴行後,話題一轉,說到了國內,說到了體製內的高官:
平日口談忠孝,斥人為“叛逆”,一遇國難,則置之不問,絕不肯興辦公益之事,惟思積款於外國銀行,心中懷有執順民旗降敵一大保身妙策,是為國賊,是為逆黨!是等國賊、逆黨
不殺盡,國終必亡!
繼陳之後,二十多人相繼發表演說。陳獨秀趁熱打鐵,當場發起成立安徽愛國學社(一說愛國學會),近一半的聽眾當場簽名成為社員。
陳氏在藏書樓的這番演講,若非聾子,誰都聽得出“名為拒俄,實為革命”(駐日公使致兩江總督端方電報語)。而且,他竟然再一次成立非法組織以挑戰官府的底線!第二天,安慶知府、滿人桂英親至藏書樓,警告學生不得“幹預國事,鼓惑人心”。之後,以要在此地設立中學堂為名遷走了藏書樓,進而取締了愛國學社。緊接著,安徽巡撫聶緝槼簽署了對陳仲甫等人的通緝令。
回家沒多久的陳仲甫隻好再一次棄家而逃,輾轉登上了駛往上海的客船。
其時,在上海,同船被日本政府遣送回國的四川好兒郎鄒容,因寫下著名的《革命軍》而成了租界監獄裏的囚徒(後瘐死牢中)。因刊發《革命軍》而致《蘇報》被查封,失了業的主筆章士釗正與張繼等人籌劃再辦一張新報紙。陳獨秀適時而至,便跟著章氏辦起了《國民日日報》。
共和國時代任中央文史館館長的章士釗老人,回憶過當時辦報的艱苦曆程:
吾兩人蟄居昌壽裏之偏樓,對掌辭筆,足不出戶,興居無節,頭麵不洗,衣敝無以易,並亦不浣。一日晨起,愚見其黑色袒衣,白物星星,密不可計。愚駭然曰:“仲甫,是何物耶?”獨秀徐徐自視,平然答曰:“虱耳。”其苦行類如此。
因《國民日日報》被沿江各地政府禁止發行,所以很快就維持不下去了。於是,陳獨秀返回安徽。這次,他和朋友創辦了半月刊《安徽俗話報》,要用大白話為讀者啟蒙。他跑到蕪湖長街“科學圖書社”借地方,主人汪孟鄒告訴他:“這裏每天隻吃兩頓稀粥,清苦得很!”他卻平淡地回答:“就吃兩頓稀粥好!”於是,又全力投入了辦報,馬上就又是蓬頭垢麵、滿身臭蟲的模樣。
為明心誌,這個崇拜南宋思想家、文學家陳亮的少年名士,把陳亮的“推倒一時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改了一下,題成對聯,掛在了圖書社的一樓,成了傳誦一時的名聯:
推倒一時豪傑,擴拓萬古心胸。
氣魄之大,令人不得不歎服!
然而,就在《安徽俗話報》蒸蒸日上,影響越來越大,還差一期就辦完一年的時候(一年應出二十四期,已出刊二十三期),他突然宣布停刊,並神秘兮兮地去了上海。後來人們才知道,這個秀才出身的書生,竟參加了蔡元培、章士釗、張繼等人的暗殺團,在滬上天天學習製作炸彈,策劃行刺清廷大員!隻因本團成員在行刺前廣西巡撫時意外失手,導致多人被捕,他才逃回安徽,僥幸躲過一劫。但他自此放棄了這種針對某個人的極端行動,認為暗殺不是“民眾的、階級的、社會的”運動。
這一次,這個不安分的“亂黨分子”在蕪湖以安徽公學教員為職業,在蕪湖與來本校當體操教員的柏文蔚共同發起成立了嶽王會。這個以新軍下級軍官和士兵為主要發展對象的安徽革命組織,比同盟會成立得還要早,而且發展方向十分正確。在孫文、黃興等革命巨子醉心於發動各地會黨起事的時候,在別省的同誌熱衷於暗殺政府高官的時候,陳仲甫已經頗有遠見地把視線盯住了軍隊底層—動員起更多的愛國軍人,靠國家武裝力量自身的嘩變一舉推翻清王朝,這才是正確的革命方向。後來武昌首義的成功,正證實了隻有二十七歲的陳先生的見識實在高出革命黨領袖一籌。
惜乎陳仲甫!實乃真正之民主革命先行者!隻因長期被誣為反麵人物,其創辦嶽王會的偉大意義也就從來沒能在正統的近代史上重重地記上一筆!
就在嶽王會越辦規模越大的時候,安慶城裏的一樁政治謀殺案震驚了全國—安徽巡警學堂的會辦(副校長)徐錫麟借巡撫恩銘來校檢閱之際,當眾將其槍殺!徐錫麟等當場被逮,並於次日被剖心祭了恩銘,牽連出的徐原籍的同黨秋瑾女士亦被斬首。徐烈士乃浙江光複會的骨幹,捐官來皖省後,一直沒與本省嶽王會聯係。彼時各省革命黨之間的門戶之見很深,連孫中山的同盟會,光複會都認為不如自己正統,更遑論陳仲甫的嶽王會。而陳先生也真特立獨行,雖有眾多好友成了孫中山的信徒,但他本人卻一直沒有加入同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