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天空上隻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鬥那裏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麵,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兒子梁從誡曾問林徽因,如果中國亡了,你們怎麼辦。林徽因笑了笑說:“中國知識分子還有個老傳統嘛,門口不就是條揚子江嗎?”梁從誡聽了非常震動,又急著問:“我一個人在重慶讀書,你們就不管我啦?”林徽因說:“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就顧不上你了。”
中國的文人,心中都有一個臨江的屈原,在無理想的人間,敢於抱石沉江,胸中都有一個烏江的霸王,在無路可走的人間,敢於刎劍絕路。一旦有這種準備,無路的時候自有康莊大道接引,亡身之前,自是恬然麵對。
1945年,抗戰勝利了。梁思成帶著林徽因去重慶做身體檢查,醫生預言:她也許隻能再活“五年”。梁思成獨自一人把這個噩耗埋在心裏,讓林徽因離開潮濕陰冷的重慶,去陽光燦爛的昆明休養一段期間。昆明的花朵雲彩與夕陽讓林徽因如此著迷,她為這個城市寫下了一首唯美的小詩《對北門街園子》——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雲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與老朋友們重新相聚,林徽因也體會到了詩人們的快樂,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王安石的詩:“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很快彼此之間:“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裏行。欲問後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1946年7月,林徽因經由重慶回到了北平。
梁思成在清華大學建築係中擔任係主任,而營造學社的其他成員也將到清華任教。
回到北平,城市已經滿目瘡痍,但不妨礙林徽因發現他的美,而後更是一起參與建設它的美。梁再冰說:“有一次媽媽和我分乘兩輛三輪車經過北海前的團城,當我們從西向東過‘金鼇玉蝀橋’時,在我後麵的媽媽突然向我大聲喊道:‘梁再冰回頭看!’我回頭一看,霎那間恍若置身於仙境:陽光下五彩繽紛的‘金鼇玉蝀橋’同半圓的團城城牆高低錯落,美麗極了。隻可惜當時沒有一架攝相機將這一畫麵留下。後來這橋因‘妨礙交通’被另一橋所取代,至今我每到此處總感覺若有所失,好像到了一個親人失蹤的地點。”
可以想見遇見美景的林徽因那大聲呼喊“梁再冰回頭看!”是多麼興奮與快樂。人間的美之種種在林徽因眼裏皆是可大聲呼喊的分享,是可歌吟的詩。所以她才這麼孜孜不倦做建築,因為他們是大美,而她便是大愛。
在這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林徽因寫下《一片陽光》:“放了假,春初的日子鬆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我有點發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像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淨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麵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淨’,那裏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那種靜,在靜裏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誤的音調。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麵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裏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她此時想起了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是六歲的她在出水痘,卻因家鄉起的名如此美麗叫做水珠,而有莫名的歡喜,忘記了它是一種病,而隻記得自己呆在屋子裏看桌下一片陽光,那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震蕩了一個六歲孩子的心。
那個時候,人間之美,已開始在她心中燙下印章。
這一年,林徽因寫下《對殘枝》,很隱晦,似乎又再拒絕一個愛慕者:
梅花你這些殘了後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後,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不知道寫給誰,隻有林徽因自己知道。這一輩子,除了梁思成,她一輩子都在拒絕別人的愛。但為了安慰失意的人,卻又會為他們寫下詩來,將他們的愛珍惜收藏,再送他們離開,讓他們不至於灰頭土臉地離去,對愛生恨。
秋天,又見秋天,她是多麼想在嚴冬來臨之前緊緊抓住這殘存的一線陽光嗬:
《給秋天》
正與生命裏一切相同,
我們愛得太是匆匆;
好像隻是昨天,
你還在我的窗前!
笑臉向著晴空
你的林葉笑聲裏染紅
你把黃光當金子般散開
稚氣,豪侈,你沒有悲哀。
你的紅葉是親切的牽絆,那零亂
每早必來纏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顧你的背影隔過玻璃!
你常淘氣的閃過,卻不對我忸怩。
可是我愛的多麼瘋狂,
竟未覺察淒厲的夜晚
已在背後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