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認得我?”那人把手中的燈籠遞給身後的老婦,襝衽施了一禮:“臣妾司馬氏拜見貴妃娘娘,在宮外恕臣妾不行大禮了。”那老婦聽著驚惶,提著燈籠的手微微顫抖。
“司馬才人?”未語驚疑不定。
“難怪您不認得我,我們隻見過一次,是您剛入宮謁見太後的時候,您是貴妃。我隻是排在末尾的一個小才人,自然是我認得您,您不認得我。”司馬氏話中似有怨嗔,卻也落落大方。
這就是她曾抄錄過詔旨的那個司馬氏,未語定下心神,見她神情平靜,沒有阿諛奉承,素衣羅裙,梳著髻,隻在發間插了幾朵珠花,站在那裏盈盈秋水,玉樹亭亭,好一個出色的美人,
隻是她的自由竟是這麼短暫?方才僥幸逃脫,卻又碰上宮中之人,陰差陽錯,難道她和秦宮真有不解之緣?
“您怎麼會在我家的後院裏?官家呢?”司馬氏心中奇怪,此時的未語梳著兩條辮子,不倫不類,“您不是特意來此吧?”這其中必有內情。
還未等未語開口,後邊的老婦撲通跪下,連磕了幾個頭“求貴妃娘娘開恩,是我要去別莊了,小姐怕以後再見不到我,這才偷偷回家來看看我,您要打要罰隻管落在我的身上,不要怪罪我苦命的小姐。”說著哭了起來。
未語又是一嚇,忙上前去扶老婦:“老人家,你起來,我..我不會的,真的,你快起來。”司馬氏眼淚汪汪幫著扶起老婦:“你這個媽媽真是的,我和娘娘說話,你到角門替我們守著,別叫人發現咱們。”
待奶娘走到角門處,司馬氏低低地說:“請恕我冒昧,您這是...?”
未語默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司馬才人,你就當沒有看見過我。”她轉身往回走,。
“慢著。”司馬氏心中略已猜到,不禁大吃一驚,“為什麼?您瘋了?”
未語腳步一滯,“我知道你覺得難以想象,可是,我真的不能待在這裏,我一定要回去,非回去不可。”她急促地呼吸,心痛得抽搐,“如果你想去告發,我不會阻攔,可是我還是要走,我不能久留。”
司馬氏還在震撼中,見未語走到門邊,“請留步,您這樣走了,宮中必有風波,會牽累很多人,您想過沒有?”
未語一震,心中劇痛,體貼的紫衣,可愛的澄衣,認真的尚宮,她舍不下的何止這些,“對不起”她突覺眩暈得厲害,扶住牆,“官家是明君,即使雷霆暴雨,應該不會罪及無辜。”
司馬氏沒有注意她的不適,怔忡著“您真的很幸運,他給了您最好,他的溫柔...”司馬氏迷茫地搖頭,“當初我得寵時,以為那就是了,其實隻是虛榮和名號蒙住了我的眼睛,我醒悟得太晚了。”
未語無力地垂下身子,朦朧地說:“我一定要走了。”她強撐著想打開門。
“您真的要走?”司馬氏再次阻止。
未語振作精神,她並沒有回頭,“你想送我領賞?”
“不,”司馬氏笑了,“如果在三月前我會的,剪除所有可能構成威脅的對手,可是現在的我不會再有妄想。我不明白您為何如此,可是您這樣出去可不成,府前巷後肯定有人巡查,您等會兒,我去拿一套衣褲來。”
“為什麼你要幫我?”未語閉上眼,轉過頭去,不讓司馬氏發現她不對勁,司馬氏一怔,有些淒涼地笑:“您若是從這裏出去被發現,會牽累司馬家的,我那老奶娘,好不容易才有安生日子,我不能讓她在風燭殘年再顛沛流離,我這是幫我自己阿,您不知道一個失寵的妃子回自己的家就像是做賊,宮規固然是不許,家人又何嚐不是拿我當了洪水猛獸,我不想再有禍事。”聲音中有些哽咽,匆匆地走了。
也虧她走得倉猝,未語覺得天旋地轉,她顧不得了,勉強拉開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胡亂轉彎,黑暗中好象走進了一條死巷,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都是黑壓壓的,淚水流了下來。她靜靜地躺著,失去了知覺,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起點,任憑外頭找得翻天覆地,今夜夜色濃重,花燈散去後,夜空黑幽幽的,伸手不見五指。
司馬氏拿了包裹出來,卻是人跡杳無,發了半天愣,見時辰不早,她必須按時回宮,她心裏滿是迷惘,不知是如何回到西內,不知不覺已到了慈恩觀,她跌跪在蒲團上,翻開佛經,閉上眼睛,雙手合什,念念有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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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帝下了嚴旨封鎖,但坊間的流言四起,有說刺客傷了貴妃,有說貴妃被擄走,也有說貴妃失蹤了,言者有憑有據,近衛軍傾巢出動,說是搜查刺客,其實是尋找貴妃。
但當夜晚間宣德帝如常駕臨承乾宮時,宮廷內外都閉上了嘴,花燈散後,沒有人再敢議論皇家的是非,宮中更是戰戰兢兢,戒備森嚴,宣德帝的怒火整個大內都為之戰栗。周德妃眼見刺客被擒嚇得倉皇回宮,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隻身偷偷到興慶宮求見,被拒之門外,她回到長生殿,心驚肉跳,命宮女擺了香案,一夜喃喃祈求。
深夜,承乾宮的西耳房,燈火通明,紫衣、澄衣、五尚女官們跪了一地,宣德帝坐在短榻上,冷峻地看著眼前的琺琅熏爐,它已被嚴嚴實實地封住,一室空氣滯悶,幾乎令人窒息,外頭侍立的宮女太監屏聲凝氣,方才恒衝奉旨去審問刺客,宣德帝說了一句:“讓他們開口,知道該怎麼做?”語氣中的殘酷狠毒令在場的人寒毛淋漓。
高青悄悄地走了進來,躬身遞上一卷冊子,宣德帝打開,上麵是薛家父子的供詞,畫押處血漬猶腥,宣德帝看了一眼,握住冊子,青筋暴起,“西門有沒有消息?”
“回官家,還沒有訊息傳回來。”高青答道。
“你去傳給西門,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來,她身上的冰魄耽誤越長越危險,如果毒發,很可能還在那條巷子裏,叫西門趕過去挨著胡同一條條地搜”他握緊拳,無法置信未語竟會棄他,是的,是棄他而去,他望向高青有一瞬的痛楚和脆弱,高青一驚,再看還是冷厲,“你再去恒衝處看看,有什麼進展。”
“是。”高青退出,長歎,今夜發生了太多的事。
原來就在他們觀花燈之際,承乾宮的四名宮女在太醫診脈之時突然象中了邪似的往西次間跑,拉都拉不住,還撞傷了幾個去拉她們的宮女太監,紫衣一看情勢不對,這像是中了迷毒,太醫隻診斷她們皆有發熱,其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紫衣想起恒衝是當世製毒製香的高手,忙央了龍騎尉去找高青和恒衝,把這情形一說,高青一聽大驚,忙稟告宣德帝,所以當時未語看見宣德帝臉色非常難看,高青和恒衝領命,兩人使用了輕功快速進了宮廷,故而沒有聽到那場騷亂。
承乾宮裏恒衝細細分辨,在書案的右側熏爐聞到了一絲異味,綜合紫衣述說和得病宮女的症狀,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是冰魄之毒,錦衣衛曾送過一份資料:此毒無色,味道極淡幾不可聞,可以奪人命於無形之中,由朱茲國的一個邪教秘密製出,因為原料極難培育,故居為奇貨,高價售賣,用來籌措錢財,以圖東山再起。高青和紫衣聽後不約而同地想到十天前來過西次間的薛如瑤以及她那場莫名之熱,那四個宮女正是近十日在西次間值侍的,那麼貴妃...,恒衝也想到了這個房間的女主人,三人同時變色,高青顧不得是佳節了,立刻動用緊急時才可放出的信號,其實宣德帝正在巷子裏,一見信號,知有急變,令柳闖繼續搜查,先行回到承乾宮,高青見隻有宣德帝一人,偷偷一問,才知他們離去後發生了變故,他錯愕萬分。宣德帝聽了三人奏報,臉色陰沉,令西門一笑帶虎賁衛在城中大索,令高青迅速和錦衣衛會合潛入薛家嚴刑逼供,令恒衝審問刺客主使者誰,語氣寒厲,句句透著殺氣,眾人都為那些不知死活的人哀悼,他們惹得一頭猛虎凶性大發。
望著夜空,“西門,你快找到貴妃娘娘吧,”高青祈禱,“也許隻有她還能攔住官家的殺氣,如果晚了,貴妃有什麼差池...”他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象下去,天子之怒,不是流血十裏就能宣泄的。
一名龍旗尉過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高青哼了聲“找死,把他關起來。”原來是洪達在金水橋下探頭探腦被逮住了。
高青寫好了字卷,親手放出夜鴿,鴿子在半空盤旋兩周,咕的一聲飛入黑暗之中,剛想抬步,就見恒衝大步流星迎麵走來,平時有點娃娃笑的他顯得殺氣騰騰,高青一凜,恒衝走到他身邊,低聲地說了一個字:“周”。
盡管心中已有所料,高青還是一沉,一個貴妃,竟牽涉出周、薛兩家,他搖頭,不明白為何竟有如此愚蠢的行動,利欲熏昏了他們的雙眼,竟迫不及待地自掘墳墓。官家早有心打壓幾個礙事的豪門世家,可今日之勢,想必不單是打壓這麼簡單了,薛家是滅頂之災了,周家呢,一向為官家深惡痛絕,能容與京師多少還念了幾分親情,可這回周家是在劫難逃了,於公於私,官家都不會輕易罷休,可周家畢竟是官家的母族,若真是血濺五步,,還是有違孝道、有損聖德的。惟有期盼貴妃能安然回宮,或許官家會轉移部分注意力,暫緩之下還有回旋的餘地,否則龍顏盛怒後果不堪設想。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恒衝走到承乾殿前,今夜之前他從未踏足內殿,“三千寵愛,還不夠嗎?”
高青瞪了他一眼“別胡說,你嫌裏頭還不夠肅殺?”往裏走進,高青歎息,他平時略有察覺貴妃獨處時總有一層厚厚的憂鬱,可他以為一個女子縱有千萬種的不情願,在官家如此的愛寵下應該心意輾轉了,那是亙古未有的恩寵啊,卻還會有這麼出乎意料的舉動,六宮寵愛集於一身,一旦有皇子,後位非她莫屬啊,這樣的隆恩浩蕩,換作其他妃嬪早就感激涕零了,可這位娘娘偏生不是尋常女子,官家已動了情,而她還在雲裏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