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蕊月走了進來,那男子笑道:“娘子,隻怕我麵目可憎,嚇到人家小姑娘了,你快點來安慰下她。”
蕊月坐到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柔聲道:“嫣兒,你別怕,你跟你的妹妹都已經安全了。這位是我的相公,你以後就叫他……姑父,叫我姑母吧。”
“姑父!”我乖乖地叫了一聲。
姑父顯得非常開心,不住地點頭,隨後,他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睡在我邊上的二妹,歎道:“蕊月,這幾個孩子長得都……這個孩子跟你姐姐那時候多像,你再看看她的這個妹妹,多像死去的無色呀……”他一說無色,表情就暗然了下來。
姑母笑道:“相公,既然你喜歡,那自此以後,就把那孩子叫做無色吧。”
姑父一怔,搖頭道:“這樣不好,隻怕不吉利。”
姑母卻道:“我先前一直不能有孕,領養了無色之後,卻有了肚中這孩子,因此怎能說無色這個名字不吉利呢?”
姑父看著她,目光很溫柔:“其實我們還年輕,不用擔心不會有孩子,更加不必用收養他人孩子這種方式來讓自己後繼有人。”
姑母歎了口氣,緩緩低下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卻是笑:“你大哥如今看破紅塵,去當了什麼道士,傳宗接代的重任都落在了你我身上。我前些年,又一直沒有,難免有些著急。瞧,如今不正是用了這法子,讓你們夜家後繼有人了嗎?隻是,也不知道腹中這一胎,是男是女。”
姑父忙道:“無論是男是女,都是你我的骨肉,都一樣的。”
聽姑父這麼說,姑母宛爾一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的這個笑容非常勉強。
就這樣,我暫時在姑母這裏住下。對我來說,能和妹妹們每天吃飽穿暖,已經足矣,但姑母卻並不這想,她請了人來,教我很多東西,琴、棋、詩、畫、藥、毒等等,每一樣都要學,我每天都學得暈天暗地,不由暗暗羨慕二妹三妹,她們都還小,什麼都不用學。
三歲的二妹似乎已經忘記了死去的娘親,改口叫姑母為娘親,叫姑父為爹爹,他們夫妻倆也十分疼愛她。雖然如此,但我們同為姐妹,卻對她們夫妻這樣不同的叫法,我覺得非常怪異。
現在,我已經知道姑父是這個縣的縣令了,不過他這個縣令似乎並不像從前我見過的那些當官的,他毫無架子,比起斷案政務來,他更喜歡幫助鄉親們診脈斷病。姑父待我們姊妹三人極好,我雖然年紀尚幼,但我也能感覺到,這種好是發自內心的,不像姑母,同樣對我們極好,但在她身邊,我無端地覺得害怕,因為她那句:“你們三個小家夥的命,都要賣給我,你們以後所有的一切都要聽從我的安排和指揮。”一直在我耳邊回響,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她會真的要了我們姊妹三人的命。
這一天,姑母親自教我做女紅,她教我繡的是“花開富貴”圖,我繡好之後,喜滋滋地遞給她,她也不接,隻是怔怔地看著我,靜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她長得並不十分美,但此時的笑容展現在她的臉上,便如同陽光般耀目璀璨,我一時看的有些呆了,用近乎崇拜一樣的目光望著她。她也望著我,目光溫柔如水。然後她伸出手來,就像娘一樣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長發,柔聲道:“嫣兒,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乖巧、最善良的女孩子。姑母真的很舍不得你。”
舍不得?她要送我走嗎?我疑惑了,抬目望著她。
她輕聲道:“姑母想要把你和你三妹送到邊關守備藍大將軍那兒去,他沒有女兒,他想收養你們當女兒。”
她是要讓我和妹妹們分離嗎?我慌亂了起來,正要跪下向她求情,她卻反手緊抓住我的手腕,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嗎?你們姐妹三個人所有的一切都要聽從我的安排和指揮。況且,我送你和你的三妹去藍大將軍那兒也是為你們好,憑你的長相,將來……將來必定貴不可言!”
不,我不要什麼貴不可言,我隻要和妹妹們永不分離。
我痛哭著跪下求她,求她不要拆散我和妹妹們。
她望著我,臉上流露出極為痛苦的神色,片刻,輕歎了一聲:“你瞧,人,就是喜歡這麼得隴望蜀。從前你為了求得溫飽,便答應將你們姊妹三人的命賣給我。而現在,得了溫飽之後,你卻又希望姊妹三人永不分離。隻是,人活在世上,豈能事事如意?就算是我……也有千般萬般的不得已。答應別人的事,總要兌現的,是不是?”
我不敢多說,隻是一個勁的哭。
她痛苦的閉了閉眼睛,用輕得我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嫣兒,對不起,若你不姓李不姓宇文,我也狠不下這個心來。”
我哭道:“可是姑母不是讓我忘記這個姓了嗎?我已經既不姓宇文也不姓李,我姓藍了呀。”
姑母的臉變的有些不一樣,她的目光再次地掃過我的容貌,然後道:“是,我是讓你忘記這個姓了,但我不能忘。要知道,為了這個姓的,這些年,我們這一族已經付出太多太多了,所以,我早已經決意,我腹中這一胎,無論是男是女,絕對不會向傳統一樣,跟著我姓宇文,而是要跟著他的父親姓夜。至於你們這一族,這些年來,什麼也沒做過,過仍是要死守著這個姓。沒做過什麼不要緊,但卻仍是不死心的找來找去,也不怕會引來什麼後果。既然如此,索性送你到藍言軒的身邊去,讓一切做個了斷。沒辦法,我欠了我姐姐的,而你,又欠了我的,所以,我要你替我去還報。”
頓了頓,她又道:“不怕跟你實說,你我非親非故,我救你,並不是因為你們姊妹三人可憐,這世上可憐的人多的是,我救你本來就是有目的的。而你也已經把你們三人的命賣給我了,現在,我隻是要送你去邊關而已,並不是要你的命,你還在考慮什麼?”
說著,她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強迫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臉色蒼白異常,眼睛卻明亮的出奇,其中隱含著奇異的色彩,好像是在內疚些什麼,又好像是在期盼著某種解脫:“梨嫣,欠了人的,總是要還的。”
臨走的那一天晚上,雪下得很大,而姑父和姑母也吵得很凶,姑父一張臉漲得通紅,額上青筋直梗,而姑母卻是臉色慘白,摸著高高的肚子搖搖欲墜的模樣。
“梨嫣,你過來!”姑父怒氣衝衝地叫我。
我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姑父深吸了口氣,似乎在壓抑著自己的憤怒,然後緩緩開口問道:“姑父覺得你們姊妹三人不應分離,你不用怕,隻要你告訴姑父說你不願意,姑父就替你推了這事。”
“梨嫣,你要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姑母的聲音依然平淡,但是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臉上隱約地浮現出一絲淒楚和掙紮。
姑父十分生氣,指著我道:“蕊月,你看看她,她還這麼小,你忍心要她們姐妹分離?況且你答應過我,再不卷入從前的是是非非,你把她送到藍言軒那兒去,是何居心?”
姑母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一個極為苦澀的笑容從她的嘴角慢慢綻放,隨後她緩緩地向後倒去,姑父急步上著扶著她,一搭脈,臉色頓時凝重起來:“梨嫣,你姑母動了胎氣,怕是要早產了。你的事,以後再說,今晚暫且留下不要走。”
很多年以後,我仍在想,當晚我若是留下不走,今時今日的我會變成怎樣?也許會找個如意郎君嫁了,從此過著男耕女織的簡單生活,生下一男半女的,然後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