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過隨便想到一件小事。但,即此一端,你也就可以原諒我嚇得不敢開口之情有可原了罷。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做醉蝦的。我再鬥下去,也許會“身心交病”。然而“身心交病”,又會被人嘲笑的。自然,這些都不要緊。但我何苦呢,做醉蝦?
不過我這回最僥幸的旭終於沒有被做成為共產黨。曾經有一位青年,想以獨秀辦《新青年》,而我在那裏做過文章這一件事,來證成我是共產黨。但即被別一位青年推翻了,他知道那時連獨秀也還未講共產。退一步,“親共派”罷,終於也沒有弄成功。倘我一出中山大學即離廣州,我想,是要被排進去的;但我不走,所以報上“逃走了”“到漢口去了”的鬧了一通之後,倒也沒有事了。天下究竟還有光明,沒有人說我有“分身法”。現在是,似乎沒有什麼頭銜了,但據“現代派”說,我是“語絲派的首領”。,這和生命大約並無什麼直接關係,或者倒不大要緊的,隻要他們沒有第二下。倘如“主角”唐有壬似的又說什麼“墨斯科的命令”,那可就又有些不妙了。
筆一滑,話說遠了,趕緊回到“落伍”問題去。我想,先生,你大約看見的,我曾經歎息中國沒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而今何如?你也看見,在這半年中,我何嚐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曾在講堂上公表過我的意思,雖然我的文章那時也無處發表,雖然我是早已不說話,但這都不足以作我的辯解。總而言之,現在倘再發那些四平八穩的“救救孩子”似的議論,連我自己聽去,也覺得空空洞洞了。
還有,我先前的攻擊社會,其實也是無聊的。社會沒有知道我在攻擊,倘一知道,我早已死無葬身之所了。試一攻擊社會的一分子的陳源之類,看如何?而況四萬萬也哉?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不識字,不知道,並且我的話也無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民眾的罰惡之心,並不下於學者和軍閥。近來我悟到凡帶一點改革性的主張,倘於社會無涉,才可以作為“廢話”而存留,萬一見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殺身之禍。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吳稚暉先生不也有一種主義的麼?而他不但不被普天同憤,且可以大呼“打倒……嚴辦”者,即因為赤黨要實行共產主義於二十年之後,而他的主義卻須數百年之後或者才行,由此觀之,近於廢話故也。人那有遙管十餘代以後的灰孫子時代的世界的閑情別致也哉?
話已經說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於先生的毫無冷笑和惡意的態度。所以也誠實的奉答,自然,一半也借此發些牢騷。但我要聲明,上麵的說話中,我並不含有謙虛,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麵。好幾個滿肚子惡意的所謂批評家,竭力搜索,都尋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這回自己說一點,當然不過一部分,有許多還是隱藏著的。
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麼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麼呢,我還不得而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卻。一麵掙紮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見一點東西,謄在紙片上。
魯迅。九,四
(發表於1927年10月1日《北新》周刊第49、
50期合刊,後收入《而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