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曆經那場沉重的劫難後,老班長一個人就害怕回到山裏,更害怕把小小年紀的他扔在山裏獨自忍受寂寞。盡管他和他才分別三年多。昨晚,老班長一直做噩夢,夢裏全是支離破碎的世界。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他在複製生活中那揮之不去的驚心動魄。老班長眼睜睜看著他同死神較量卻無力援救。山在崩潰,地在傾斜,樹在倒地,地下不時發出猶如鐵軌般轟轟隆隆開過的聲音。老班長最終做到了從塵土飛揚的亂磚中將他刨出,腰斷了,腿斷了,內髒流出來了······四處餘震不斷,死神的魔爪卻仍纏著他不放。忍無可忍的他,乞求老班長快快給他一刀,可老班長沒有殘忍的勇氣。老班長唯一能做的是用殘忍的眼睛看著他殘忍地合上眼睛。
山路,那崎嶇的山路越來越窄。路麵,創傷的路麵坑坑窪窪。而新開辟的道路仿若瑞士油亮又寬廣的大馬路。老班長怎麼也想不起三年前的那天自己是怎麼一個人衝出山裏的。老班長搖下車窗,冷雨拂麵,風吹得他的心微微顫痛。抬起頭,山尖上的細雨在呢喃,它們在替老班長述說憂傷,也在替他述說寂寞······
一路上,滿眼廢墟。麻木的廢墟,長滿了青苔。那些山,腫脹著深不可測的傷口,夏天在傷口上淺淺的綠著,像一塊塊撕裂的布匹。踏過一片瓦礫的山頭,老班長踉蹌幾步,終於肯發言了:這裏埋了一個生產隊,還有幾個勇敢的民兵。戰友們大驚失色地看了老班長一眼,沒有任何人接老班長的話,隻顧埋著頭走路。路邊的大石包上,雕刻著幾個紅色的字,大家都不願回頭多看一眼上麵寫了什麼。
山路彎彎,越往裏走,越見荒蕪。車停在路邊,大家徒步下山。過河,再上山。泥濘,人間的氣息,尚存於此。殘牆斷磚中,一朵野菊花傲然挺立風中,好像忽然點燃了山裏的天空,同時點亮的還有老班長回憶不完的回憶。終於來到他墳前。一小坯土堆上,舉著一個小木牌,上麵用墨汁寫著:退伍兵,吳長江。
山間一陣陣冷風,撲打著潮濕的心。
戰友們為他燃上一炷香,燒一堆紙錢,靜靜地圍在他身邊。然後,告別他,告別那座簡單的墳頭,來到那一座倒塌的水塔跟前,來到他們曾經一起搬磚渠灌搞建設的地方。那堵牆還躺在地上,冰冷,堅硬,白灰與紅磚上,還有他的一隻解放鞋。
天空無語,隻有細雨在呐喊。每個人心中都裝滿了說不出的聲音。老班長背對墳地,眼睛紅得像含苞的花骨朵。大家正欲離開的時候,老班長不小心摔了一跤。老班長拍拍身上的灰,說,你們能不能走慢點,長江一定是想我們留下來陪他多待一會兒。
戰友們停在那裏,和他留影。那隻解放鞋,成了他站立世界的最後位置。老班長蹲在地上,點燃一支煙,抬起頭對戰友們說,你們有事就先走吧,我留在這兒,再陪他站一會兒崗。老班長低頭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將煙一支接一支插上墳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長江呀,你知不知道,我們一起退伍有多少個日子了;你走了多少天,我就想了你多少天呀;你不是說好等山裏的建設搞好了,我們一起回部隊看看的嗎?可你這一走,就注定我們一輩子也回不去了嗬;長江,是班長對不起你;部隊咱們回不去,就留在這兒吧,以後班長年年過八一都來這兒看你,長江,你等著吧,等著我來陪你日夜站崗!
(選自《歲月》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