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間湧起驚濤駭浪,那個男子是誰?我幾乎都不用猜,除了趙元侃還能有誰呢。難道他們正在如傳聞那般私會?我懊惱自己早不來晚不來,竟然選了這樣一個尷尬時候。
我放下抬起的腳:“嗯哼吭”故意咳嗽三聲,大聲衝樓上叫嚷:“滿月,你的生平好友找你來了!”
樓上“坑當”一聲,大概什麼重物被匆匆掀翻在地,緊接著是一陣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立即重歸平靜。
我這才慢吞吞地走上樓去。
紫蘿開門迎我進屋,麵色似紅似白,看起來比我還多幾分不自在。
我笑著瞅了她一眼,紫蘿趕緊移開目光,退下去的時候甚至不小心被絆了一下,差點跌倒。
我收回目光,滿月坐在窗前,身前擺著一張雕刻精美的方桌,桌上一盤殘局,幾片飄下的落葉還未來得及拂去,下棋的人卻隻剩她。
初來乍到,我忍不住四處張望,屋子很幹淨整潔,滿月正靠著的那麵牆壁鑿了一排窗戶,此時都門戶大開,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星星點點的漏下,失了熱度,滋生涼意。滿月坐在正中,窗下立著檀香木架,架子上擺著尋常難見的各色花草,甚至還有一株大約兩尺來長的花樹,開著碩碩的白色花朵,兩三條枝幹伸到了窗外,一陣風便一陣香。另三麵牆壁全都百褶書架,放滿了書,看得我頭暈目眩。粗粗掃過一眼,這屋子裏富貴人家的裝飾很少,壁角立著兩隻玉白色的大瓷瓶,束起的簾幕內,除了一張床榻,另擺了幾張大小不一的案幾,一張放著琴,一張擺著茶具,還有一張自然擱著筆墨紙硯,一扇竹木屏風斜斜推開來,歪在一邊。我笑,琴棋書畫,樣樣不缺啊。
看到我,滿月隻是與以往一般淡淡一笑,神色格外從容,擺出一個請的姿勢,邀我對弈。
我好笑地停在原地看著她,見她鎮定如常,隻得搖搖頭坐在對麵那張鋪著竹席的矮塌上,坐下才發覺,這席上還殘留著已去之人的熱度,不禁心中莞爾,忍不住撲哧一笑。她雖不說,卻換了一種方式對我坦誠,我不知該誇她聰明,還是狡詐。
我將懷中的繡鞋拿出來:“給你的。”
滿月接過繡鞋,立即便將腳下的鞋脫了,換上這雙鞋,踩了幾下,笑得開心:“柔軟合腳,你的婢女做得很用心。紫蘿針線不好,我的鞋都是買的,看著格外精致,卻總是有些小瑕疵。”
滿月很喜歡我的禮物,我自然高興:“那當然,我送朋友的,都是我認為最好的。送你的當然更是上心。話說回來,方才他是跳窗而去的罷,大可不必如此,我什麼沒見過,瞧紫蘿那模樣,連走路都不會了。”
滿月笑出了聲:“八妹,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說好。其實……”她頓了頓,抑住笑聲,敲了敲棋盤:“沒什麼。今日的你還是如往昔一般英姿不改,我的婢女沒見過世麵,讓你見笑了。請。”
“早有耳聞‘襄王愛妾’悠讀詩書,閑弄琴棋,如今你是大家閨秀,我卻還是對此一竅不通,你找錯了人罷?”我打趣滿月一句,隨意地從青色琉璃棋罐內夾出一枚白玉棋子,閑閑地敲著桌角,擱在桌上:“閑敲棋子默誦詩,這樣的日子也不錯。”無為哥在天之靈,也該欣慰了,我暗暗加了一句。
“別框我,我知道你會。”滿月嗤了一聲,嗔了我一眼,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繪著美人圖的象牙紙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
我的確會下棋,但我記得我從未在滿月麵前提起,她怎麼知道?抬眼欲問,無意之間瞥了紙扇一眼,腦中忽入驚雷,在意識尚且混沌之時,身體早已先行一步搶過這把折扇,顫聲質問:“你從哪兒得來的?”
滿月似乎被我驚到了,猛地坐直了身子,又緩緩地放鬆下來:“這是日本國進貢的禦用之物,官家賜給了殿下,殿下又將它賜給了我,你若喜歡便拿去,不過是一把扇子而已。”
我仔仔細細地將這折扇從頭看到尾,沒錯,這隻是一把十分精致貴重的折扇,天下的奇珍異寶我已見識太多,本不應如此激動反常,可是……我努力地回想,腦中卻越發混沌模糊,頓時又急又氣,指著折扇的邊角處說:“這行字,美人如花隔雲端,我分明在哪兒看過!”可恨怎麼也想不起。
滿月笑道:“殿下說共有三把折扇,還有一把在皇後那裏,也許你在皇後那兒見過。好了,再蹉跎下去,這盤殘棋也沒辦法下完了。”
我絞盡腦汁卻一無所獲,隻能不甘心地錘了一下桌子,心思一圈轉回來,我問滿月:“你怎麼知道我會下棋?”以前和家裏幾位哥哥下過,在外我從未透露過這件事,雖然我去找她和無為哥頻繁得很,他們卻因為種種緣故一次也未來過楊府。
滿月有一瞬的怔愣,似乎沒想過我會問她這個問題,而後清醒,便笑答:“這也值得你問一番?雖然我們兩年未見了,可是你的事我一直便多有打聽,這幾年內,甚至你很久以前的事,我都知道得差不多,怎麼,要不要把我知道的全都說給你聽?”
我搖搖頭,大約是被那把折扇把我氣狠了,變得疑神疑鬼,便按捺住所有心緒,正兒八經地觀察起這盤殘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沒想到趙元侃如今也是個弈棋高手,更沒想到你的棋藝竟然也如此了得,都被他逼到絕路了,還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殺出了一線生機。”雖然趙元侃那日和我說他和滿月並不是我想的那般,可是如此妙人,他又有何理由不去喜歡呢,滿月原本便有一副好相貌,如今更兼一身好才華,當真是再無缺憾。他們若能真心相愛,擺手相攜,我這朋友定會拍手稱快。
滿月聽了我的話,又笑了一聲,倒似認真想了一番:“八妹,你也看到了,我們棋風完全不同,他霸道絕情,處處斬盡殺絕,而我卻信奉以柔克剛,以守助攻。於你而言,更偏向哪一種?”
我拾起那枚放在棋罐外的白玉棋子,夾在手中對滿月晃了晃:“當然不會選你這種,白棋更得我心,不避不退,大殺四方。以前我八哥也和你這般,先避讓,布好了局再回攻,最後總是把我殺得哀鴻遍野。”說到這裏,我有些走神。
滿月忽然打亂了棋盤,棋子碰撞的清脆響聲驚醒了我。她看我的神情奇妙至極,卻隻是短短一瞬,快得我以為隻是片刻的錯覺:“你以前總是不願意提他,看來我錯過的這兩年,你也有所改變。八妹,你能淡忘那個人的,是嗎?”
我輕輕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滿月沒有答話,偏頭看著窗外,神情莫辨:“總是有關係的,以後……”
她沒有說下去,我也懶得再問,棋局已亂,雖然是滿月打亂的,看來她也並沒有和我對弈的心思。我知道兩年過去,我和滿月也許做不到如當初那般無話不談了,我甚至無法判斷她的笑容攜帶多少真心,可隻要確信一點——我依舊在她心中便足夠。她若初心不變,我便故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