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緯越也咧嘴一笑,“先謝謝你了。”
離開病房,俞鴻鈞與伊瓦諾娃走在醫院的長廊上。窗外的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投於牆上,兩人就這樣緩行如閑庭信步,誰也未發一言。來到電梯前,伊瓦諾娃突然說道:“離正式起訴還有幾天?”
“不多,最遲後天下午就要遞交起訴申請。”
她說:“時間越來越緊張了。”
俞鴻鈞笑道:“放心嘍,你的獨家專訪絕對沒得問題。”
她說:“我並不是在擔心這個,我是怕不夠時間讓他把所有事情說完。”
“饒了他嘛。”
“什麼?”伊瓦諾娃不解地看著俞鴻鈞。他繼續道:“他沒得時間嘍,就讓他好好想想該咋個跟親人告別噻。”
“但是……”
“莫要但是嘍。”他打斷道:“他說的已經夠多噻,而且,我也聽膩嘍,就給他一個痛快的結局嘛。”他回頭看著顧緯越的病房,又道:“或許,這個世界本就不該是這個樣子噻,隻是有些人接受,有些人卻力求改變。”
伊瓦諾娃問:“那你覺得顧緯越是前者還是後者?”
俞鴻鈞笑道:“在我看來,他兩者都不是。他從來沒得想過去改變些啥子,可他也不願接受那些他不能接受的事。他隻是為了自己的信念而走上這條路,你不能說他是一個壞人,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好人。但在我個人觀點而言,我覺得他比好多人都活得更像人。”
伊瓦諾娃也笑了,說:“看來你對他的評價還蠻高的。隻是不知道,你心目中的‘人’是如何定義?”
“這個問題太哲學嘍,不好說。”他說:“我隻知道,每個人的想法、觀點、行為方式都不一樣,我們作為一個人,不可能把事情做到迎合所有人的想法,我想這就是所謂社會矛盾的根本原因噻。”
語畢,電梯到了。俞鴻鈞正想步入電梯,卻見伊瓦諾娃走到窗前,呆呆望著天空出神。他也走了過去,順著伊瓦諾娃的視線望去。
此時陽光已被雲層隔去,一片雪花從天而降,緩緩向窗邊墜落。伊瓦諾娃伸手接住,雪花在掌中融化成水,再舉頭望向天際,已是漫天飄雪。
“下雪了。”伊瓦諾娃說道。
俞鴻鈞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或許這人生就如飄雪,初來時雪白無瑕,落到地上卻受塵垢所染,最後又被陽光所蒸發,脫塵而去。雪在世上不停輪回,而塵垢卻從沒減少分毫,反而越來越多。顧緯越愚蠢之處,在於其本身隻是一片受製於天地的雪花,雖深知塵垢本質不可能改變,卻又不甘受其所染,反而想發揮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塵垢清理半分,殊不知被清理的永遠都隻有自己。
雖然這看起來有點可悲,但在顧緯越的眼裏,不管他當初是選擇接受還是反抗,被清理的命運也必將是無法抗拒,隻是區別在於他是否壽終正寢。所以他覺得,那些因為害怕這必然到來的結局而放棄自己信念的人,比街邊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更為可悲。
而最為耐人尋味的是,作為一片身不由己的雪花,它是否該抱著把世界變作白雪皚皚的夢想?
有人說,雪花太卑微,不配抱有如此宏大的夢想。然而慶幸的是,這世上從來不缺乏有抱負的雪花,隻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去實現罷了。所以樂觀者說,隻要人類的靈魂還是一片雪花,這世界終會被雪花的光芒所覆蓋。
但怕隻怕有那麼一天,人類的靈魂全部變作火山灰。
俞鴻鈞與伊瓦諾娃道別後,獨自坐在車子裏抽煙。打開收音機,是cd人民廣播電台的早晨節目,主持人用朝氣蓬勃的聲調說著這場瑞雪和馬路狀況。雪越下越大,不稍片刻,已將車子擋風玻璃鋪滿一層,陽光從雪間透進,甚是晶瑩。俞鴻鈞正欲啟動雨刮,卻在伸手之際突感猶豫,就連煙灰斷落在褲子上也毫不察覺。
他好像忽然感性起來,看著玻璃上的雪若有所思,不忍抹去。他想起當初,顧緯越是他親自帶隊抓捕的,卻又是這個他親自逮捕的嫌疑犯讓他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麵,讓他知道並非所有人都在社會的大染缸中隨波逐流。
他知道,法律可以審判一個有罪的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審判一個有罪的靈魂。有些人表麵上罪大惡極,但靈魂卻是光芒萬丈,隻是人們不可能一一解讀。所以,世人永遠不會知道,在許多故事的背後,大都隱藏著截然不同且不為人知的一麵。
搖開車窗,將煙蒂擲出,煙蒂落地之後,將地上白雪染黑小片,但同時也滲雪熄滅。或許這就是世間的真理——要與黑暗作鬥爭,自己也免不了被黑暗所汙染。然而世人並非白雪亦非煙蒂,因為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非正即邪、非黑即白的人。
他望著雪上的煙蒂怔怔出神,後又淡淡一笑,暗嘲自己想得太多,遂啟動雨刮,肅清窗前路,驅動車子,割雪而去。
一切仍未結束,就如那遺落在雪地上的煙蒂,竟有半點星火仍一息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