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鮫人的風波過後,複經幾日的宵禁和戒嚴之後,城內再次恢複了以往的平和死寂。上官猶屠於是下令起錨,率部前往福州。布凡師徒與雲門一眾,得以同行前往。
.
兵貴神速。不及一日,唐國水師的船隊便抵達了福州軍港。當地大小官員及駐軍將官悉數到場迎接。一時,鑼鼓喧天,錦旗飛揚,可算是大費周章。
.
岸上恭迎的人群裏,布凡道人一眼就認出了以近臣馮兗侍衛官身份出現的星宿四靈之一的霜虎。在對視了良久之後,彼此還是礙於情勢,終究沒有大打出手。反倒是逢場作戲地混跡於人流之中,一起跟隨著前往了城內的大帥府。
.
帥府門前,布凡道人婉拒了南宮玉隨同入住的邀請。雲門二仙及眾位仙子則欣然前往。布凡師徒由此拜別眾人,得以脫身,便按照之前飛鶴傳書得知聯絡地點,趕往城內某處客棧,與先期抵達的曜派一眾義士碰麵。
.
“不久前,遼國國主耶律厄力排眾議,冊封黎氏為後,複又加封黎氏之父為相。此舉引發朝野震動。……雖不至出現****,但帝都上京城內風雲已起,遼國全境也隨之暗潮湧動。”
“大遼太子對此極為不滿。母後被毒殺一案至今懸而未決,不知所終。真凶尚未伏法,卻急於另立新歡,遼主此舉,著實可謂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引發皇後部族的強烈不滿,便也在意料之中。”
.
“坊間亦傳聞,以太子為首的舊臣勢力正在遼國南部進行秘密動員。其母係部族所在的西部地區,更已開始招兵買馬,整肅軍隊。種種跡象表明,此次太子方麵心意已決,不惜兵戎相見,也要逼迫遼主收回成命。可謂是到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地步。”
“但就在三天前,黎氏之父托詞辭養老,避走北境,算是暫時平息了國內反對派的反對聲浪。……”
.
“司馬平陵,你這次北探上京,來去十日有餘,就帶回來這麼點小道消息?”
一旁的武曲江豔如毫不客氣的開口,打斷了司馬平陵的陳述,引來天同的眼皮一垂,又是一臉的無可奈何。
.
“江女俠還是這般快人快語。可惜,要是閣下的輕功能有你口才的一半好,這趟北上大漠的千裏之行,便不必由小的費力代勞了。……”
“你!……人家腿腳確實沒你快,不過姑奶奶手裏的雙刀倒是快的很,要不要試試?!”
.
“武曲,你就少說兩句。……”
熒惑上前勸阻道。
.
“司馬賢弟此次,剛護送書院弟子抵達洛陽,便馬不停蹄深入漠北。一路餐風飲露,孤身犯險,頗為不易。……”
“知道他辛苦,可我也沒說什麼呀。是他,話裏話外總嗆人,……”
.
“姑奶奶,天地良心……我哪有……”
“堂堂男子漢,欺負我一個弱女子算什麼本事。……”
.
“弱……女子……”
司馬平陵一時語塞,苦笑起來。
.
“女俠這話要是不說,我還真忘了你其實是個女兒身……”
“你!……”
.
“好啦!……”
董馳陽雙手一推,將鬥嘴的二人止住。眼看著鬧劇暫時收場,這才頓了頓接著原先的話題繼續說道。
.
“如今黎後與太子兩派正摩拳擦掌,暗中較勁之際,星宿主要頭目紛紛離京甚至南下,其真實意圖尚不得知。但中原各地分支已經重新恢複運作,其所擁有的戰力總和,規模空前,不容小覷。以至於太陰太陽兩位,不得不動員曜派全體成員,悉數出動,前往各地應對。”
“如今,僅福州一地,二十八正宿就已出十四。人數雖不及龍泉一役,但我方眼下也隻有四人到此,雖另有天府蔣舒雲,文曲鄭國方正自蜀中趕來支援。算上也隻有六人。敵眾我寡,實在是不容樂觀。……”
.
“而上官猶屠所率水師已經抵達,加上尾隨而至的雲門,這眼下的情勢,看來是越加複雜起來了。……”
布凡一捋胡子,也跟了一句。
.
“正因為如此,我等更應該摒棄前嫌,精誠團結。如此,方能有從容應對的把握。……”
董馳陽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看江豔如和司馬平陵,很明顯,意有所指。二人聽得,雖是心領神會,卻是互看了彼此一眼之後,即刻扭頭轉去了別處,看得布凡道人忍不住淺笑了一聲。
.
倒是一旁被忽略的一鳴,扯了扯董馳陽的一角,輕聲說道。
“董叔叔,你少算了一個,還有我。”
.
“噢,你?……”
董馳陽低頭看著與之對視的一鳴,年紀尚小,卻是目光堅毅。一時有些意外,複又頓覺一陣欣喜。
“對,對,對,一鳴,算你一個。嗬嗬。”
.
“一鳴如此年紀,就有這般膽識和俠義心腸,實在難得。布凡道長,果然是名師出高徒啊。”
司馬平陵忍不住讚歎了一句,話應剛落,卻是又被江豔如給噎了回去。
“嗯,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
“……”
“哈哈哈……”
.
“……”
.
客棧內,布凡師徒與曜派眾人仍在議事,位於城內中心區域的大帥府內,身為近臣馮兗特派密使的霜虎此刻也正在和此次水師主帥上官猶屠密談。
.
“此次福州一帶收繳古籍進京一事,還請大帥多多費心。”
霜虎微微欠身,假借馮兗之名將查找天書殘卷一事向上官猶屠再次囑托了一番。
.
“為陛下效力,乃我朝臣本分,理當盡力。何況馮大人與我有提點知遇,再造之恩,末將自當全力以赴。”
“如此,在下便可安心回稟馮大人了。”
“嗯,有勞霜虎大人。”
.
“大人又言,眼下國境初定,匪患叢生,心存不軌者比比皆是。還望大帥南下平亂之餘,對此多加留意,務必將潛在之敵扼殺於萌芽之時,以助益我主江山永固,社稷久安。”
.
“馮大人審時度勢,未雨綢繆,我等望塵莫及。……誠如大人所言,確有不少居心叵測之徒心存異見,妖言惑眾,混淆視聽。急需嚴加監管勘視,以防不測。”
“隻是末將置身軍旅,行軍作戰自是不在話下,但這巡防治安,並非我所管轄之列。可謂鞭長莫及。由此,監察之事還需馮大人出手相助,方可策應完全。”
.
“對此大人早有安排,已命我率夜鴞營全力配合上官大人。”
“如此甚好。”
.
“眼下局勢混亂,龍蛇混雜難分,不知大人有何高見?是否已有人選,需要在下優先監管勘察?”
“這……”
.
“無論朝中重臣,皇親國戚,還是江湖豪客,市井流民,……隻要是危及家國社稷,妨礙國主一統天下之人,都需一視同仁,嚴加看管。上官大人切莫有所顧慮,但說無妨。”
“……正在此地逗留的茅山道士布凡,可算作一例。……”
.
“噢?那可是當世屈指可數的得道高人。聽聞此人聲名在外,功法高強,卻是閑散得很,時常浪跡江湖。”
“正是如此,這些所謂的出世得道之人才恃才傲主,更為難於管教。時常借著虛名,蠱惑人心,實乃一大隱患。”
.
“原來如此……”
聽得上官猶屠之言,霜虎想著,就此可以借由官府之力剪除一大勁敵,不禁一陣竊喜。不露聲色的他卻又諱莫如深地朝著麵前若有所思的上官猶屠,多問了一句。
.
“還有呢?”
“……”
.
“還有……。還有就是當世位列‘四大家族’之一,南宮世家的一族之長,南宮玉。”
躊躇片刻之後,上官猶屠終於說出了這個名字。
.
日昳未盡,申時將至之際。聽聞上官猶屠與南宮玉率部進駐了福州書院。曜派義士便在熒惑董馳陽的率領下前往安排部署。而布凡師徒也隨之一同出了客棧。一出門卻是和眾義士分道揚鑣,徑直出到城外,泡溫泉去了。
.
“啊……,好個青田卸甲,望野歸鄉。……‘不如天邊雁,南北皆成行。……何由首西路,目斷白雲鄉。’”
.
置身溫熱適中的湯池之內,被愜意之感浸潤全身的布凡道人,一時興起將前朝詩人,李群玉的《自澧浦東遊江表,途出巴丘,投員外從公虞》中的兩句拆了出來,聊以寄情於山水。
.
鑒於大戰在即,師父卻忙裏偷閑,長途跋涉來此青郊山野之地,獨享清閑,一鳴對此嘴上不說,心裏卻頗有微詞。期初尚有些不情願,卻是入池之後,頃刻間便被這份體貼的暖意和甚是柔和的溫熱,卸去了大半的倦怠和疲憊。
.
布凡看著身旁的徒弟臉上頓時浮現出的無從遮掩的愜意,在淺淺一笑之後,似乎想到了什麼,於是開口,對著頭頂毛巾開始閉目養神的一鳴,說道:
“一鳴,……”
“嗯,師父?”
.
“你閉上眼睛,試著調息凝神。”
“嗯?”
.
“試試……”
“……噢。”
.
迷惑不解的一鳴睜眼坐起身子,照著師父布凡道人的吩咐,略施行氣之術,稍稍將心神凝聚了幾分。待其再次睜開雙眼之時,眼前的景象卻是令其倍感意外。
.
原本空曠,罕有人跡的湯池內外,頓時浮現出不勝枚舉的古靈精怪,靈禽異獸,全都聚攏在湯池內外,或或垂掛枝頭,或直立池塘,或泡享溫澤,或梳理妝容,不分大小,種類各異,無不閑庭信步,悠然自得。
.
“……”
.
眼見一鳴被眼前的景致所震懾,布凡閉上眼睛,靠枕這岸邊的青苔,慢條斯理地說道:
“別怕,這都是你所身負邪鐵熔塊,陰力外溢所致。因受符咒封禁,這外溢之靈力甚是輕微,隻夠開啟通靈幻視之象而已,故而並無大礙。”
“噢……。”
.
“《道德經》有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孕育眾生,一視而同仁,萬物共存於世,相輔而相成。沒有誰可以跳脫而出,獨善其身。此乃自然之義,人倫之理。這也正是《莊子·大宗師》所雲:‘天與人不相勝也’的義理之所在。”
.
“噢。明白了,師父。”
.
“《墨子》亦雲:‘兼愛非攻’。雖是旁門別說,但若得閑暇,亦可翻閱參看。世間論道,眾說紛紜,若得正念,不妨博采眾家之所長,以立自身,卓然於人前。”
.
“一鳴記下了。”
.
一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卻是瞥見一旁擠靠過來的一小隻蟾蜍模樣的精怪,便下意識的往另一邊挪了挪身位,空出一塊偌大的地方來。此舉,令原本旁若無人的精怪頗有些意外,於是在退縮了半步的同時舉目望去。
.
但見這巍峨的巨人與之四目相對,且嘴角上揚,現出謙和的淺笑,頓時一陣驚愕,竟然就木楞在了原地。少頃,隻見這巨人躺下身軀,重又合目歇息,不複動靜了,精怪這才緩過神來,怯怯地後撤了半步,在自覺稍微安全之後,這才重又麵露祥和,跟著一樣躺入湯池之中,枕靠著小石頭,閉目靜養起來。而彼此之間的那一小塊空處,卻是沒多久就被一隻體魄更為巨大的山怪,將一隻大腳躡手躡腳地插了進來。
.
如此,荒山野嶺的湯池之內,滿滿當當落座的人怪精獸,就這麼一起相安無事地共享起此地獨一無二的溫泉舒爽愜意,以及周遭鳥語花香的悠然清淨,直至西山日暮,倦鳥歸林。
.
(二)
.
時入日暮,天地昏黃。
.
元帥府大擺夜宴,當地官員為上官猶屠一行接風洗塵。百官由此蜂擁而至,齊聚一堂。一時間,燈火單單通明於帥府一處,而城中其他各地則頓顯黯淡無光。
.
眾義士眼見重兵布防於帥府周圍,而城內各處卻鮮有守備,料想星宿亦不會錯過如此大好時機,必定趁今夜展開行動。於是複經商議之後,便各自散去,著實準備應對去了。而布凡師徒二人則應南宮玉之邀,前往帥府赴宴,借宴飲之便監看官府動靜,以應不測。
.
一鳴跟著師父,經由南宮世家族人引薦,來到偏廳內的一處角落,跟著一眾賓客入座。
.
二人雖是稍作休整,衣著整潔,卻是太過樸素,即便是置身一堆胥吏之間亦是顯得有些寒酸。這讓在座的這些不是滿腹經綸,就是腰纏萬貫的諸多鄉紳地主都很是鄙夷。即便如此,周遭的幾位都是深諳官場之道之人,眼見如此窮酸落魄亦能登上這大雅之堂,想必必是背景深厚,絕非等閑之輩。於是一種趨之若鶩又唯恐避之不及的怪異氣氛在酒桌前彌散開來,經久不散。
.
“道長,諸位,招呼不周,還請多多包涵。”
南宮玉前來桌前問候,布凡與眾鄉紳齊齊起身回禮。
.
正當眾人恭敬地躬身行禮之際,布凡卻是將目光一直停留在同樣與之對視良久,立於南宮玉側身,當朝太子太傅、平章事、中書侍郎兼禦史大夫,馮兗,馮大人的近侍官,霜虎身上。身後的一鳴也認出了這個幾次交手,身為星宿四靈之一的勁敵。
.
“這裏就有勞霜虎大人招呼了。在下告辭。”
南宮玉將霜虎留下之後,便禮貌的欠身離開。
.
剛稍稍點頭回應南宮玉的霜虎,一轉頭,臉上便又露出了冷酷的表情,寒光畢露的目光之掃過近處,三兩賓客便都不寒而栗,紛紛退步卻讓。
布凡不露聲色,隻是注視著霜虎走近,識相而退的小吏趕忙起身讓出了緊挨著布凡道人的座位。霜虎就此與之毗鄰而坐。一鳴緊握雙拳,神情一時嚴峻,卻是被師父按了下去。於是,三人並列而坐,相安無事地坐等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