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著手去探她的鼻息,半點皆無。一驚之去握她的手。早已經僵了。這一下,赫舍裏也懵了:“祖母……祖母她,她,她……”想說她死了,怎麼都開不出口。沒法子隻能采取折中的法子,彎下腰湊到玄燁耳邊:“皇上,皇上,讓太醫們進來吧……時間太久了……”
玄燁茫然轉頭,眼神空洞。赫舍裏有些忍不住,聲音裏帶著哽咽:“皇上……站起來吧。”這一次,她的聲音沒有喚醒地上的人。他隻是機械地朝她伸手。她用力想把他拖起來,怎麼可能拖得動?自己反而被拉倒:“皇上!”
玄燁好像一下子失了神誌,不會說話,隻會抓著赫舍裏的雙手不放,眼睛卻還緊緊盯著床上的祖母。赫舍裏悲從中來,牽著他的手伸向太皇太後的臉:“皇上,祖母不是睡著了,您……您,下令吧!”
某人充耳未聞,邊上淑惠公主此時也從震驚中回神,猛撲過來,擠開玄燁:“不,不會的,皇額娘不會的,早上還好好的,還逗弄了小阿哥,說今天的精神好些了的。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一疊疊聲的“不會”在抱到老太太的身體時戛然而止。赫舍裏剛才摸到她的手,已經沒了體溫,完全僵了。可見得是昏迷不久就斷氣了,隻是太醫們怕皇上降罪,死馬當活馬醫了。
現在,淑惠抱住個死人,怎麼能沒感覺呢?因此,她馬上就崩潰了,情緒外放,嚎啕大哭起來。此時,赫舍裏希望玄燁也嚎啕大哭一場,可再看地上的人,卻把她嚇得魂飛魄散:“來人,快來人,太醫!”
玄燁整個人倒在地上,蜷縮了起來,渾身發抖。赫舍裏撲到他身上,在他耳邊喊著:“皇上,皇上您起來,別嚇唬臣妾……”
太醫一股腦兒湧進來,後麵跟進來的小魏子幾乎是連滾帶爬狀。撲過來就給主子跪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主子,您醒醒,您可千萬支持住啊!”
大家七手八腳把渾渾噩噩的玄燁弄進小房間裏,一通診脈之後,太醫隻說是鬱結於心,開了安神壓驚的方子。這一下子,暢春園裏一陣兵荒馬亂。
太皇太後駕鶴歸西,淑慧公主霸占著老太太的屍體哭個不停。皇上正主兒失魂落魄沒了主意。原本井井有條的事情全都亂了套。
深夜,赫舍裏在玄燁身邊幹著急:“皇上,您要振作起來,祖母還在外間躺著呢!時間不等人,紫禁城裏,大家夥還都不知道呢!姑姑可以什麼都不管,您可不行啊!”
玄燁不言不語地坐在那兒,眼淚順著臉頰滾落,就是不出聲。赫舍裏忽然伸開雙臂將他的頭帶肩膀一起摟進懷裏。隻覺得他在不停地顫抖。,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控製了一下情緒:“現在沒人看見,也沒人聽見,臣妾希望,您能像小時候那樣,大哭一場。”
懷裏的人沒有動靜,赫舍裏也不知道他聽到還是沒聽到。默了好半天,才聽見一個聲音悶悶地說:“不可以哭。”
“可以的!”赫舍裏忍不住屈膝彎身,視線與他平齊:“可以哭的,你若是不痛快,就哭。”“不可以哭。”玄燁默默重複了一遍:“我不可以哭的。”
赫舍裏實在忍不住,淚流滿麵:“皇上,臣妾求你了,算我求你了,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哭也好生氣也好什麼都好,別這樣一聲不吭坐著好不好?”
玄燁溫順地偎向赫舍裏:“我哭不出來……幫幫我……”赫舍裏圈緊手臂:“我在,我在這裏。哭不出來就哭不出來吧,把眼睛閉上,會舒服一些。”
這一天,暢春園裏無人入眠。第二天天蒙蒙亮。赫舍裏扶著玄燁回到太皇太後床前,淑慧公主和蘇嘛拉姑守了一夜,神情憔悴。玄燁既沒讓她們下去休息,也沒安排她們做事。隻是過來道了一聲辛苦。
蘇麻強作精神,表示請皇上下旨,盡快安排主子的身後事,一切聽憑皇上做主。玄燁盯著祖母的睡顏看了又看,終於接過小魏子早已準備好的金刀,撈過自己的辮子,削斷了尾端的一節,輕輕放在祖母的手心裏,並讓她的雙手交握在胸前。
赫舍裏看在眼裏,心中隱隱作痛。倒不是傷心太皇太後突然離世,死前連遺言都沒有一句交代。她心疼的是玄燁。他的日子剛剛才好過一點,眼看著邊疆戰事勝利在望,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雖說他在之前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她會走,甚至讓納蘭去看過陵墓。可這些都架不住老太太是突然離世,連緩衝的機會都不給他留。甚至可能連最後一麵都沒見著!他進去之前她就已經掛了都有可能!
這種打擊何等巨大?赫舍裏不敢去想某人現在心情如何,是不是壓抑著想要找堆人來開膛破肚。她緊緊握著他的手,兩人並肩站在床前,低頭看著平靜的睡顏。
他們都知道,很快就會有人給太皇太後換衣服,上妝,入殮。這些原本昨天晚上就該做的事情,因為玄燁的失控,擱置了下來。紫禁城裏,太後和其他女眷肯定也得到了消息,她們不會出宮來祭奠,因此,移靈就在今日。
好在老太太的壽材壽衣等物是早就備下了的,隻要玄燁一聲令下,很快就可以搞定的。隻是入殮之後,他就再也看不到祖母的容顏了。
舍不得……此時玄燁看著祖母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裏,他的眼神裏依然帶著期盼,期盼她能再次睜開雙眼。雖然太醫已經一致宣判,太皇太後薨了。至少現在,他還是不信。
但是,等祖母換好衣衫,進了棺材,蓋棺論定,他就連這點點小小的希望都沒有了,他不願意這樣。因此,腳好像生了根,怎麼都挪不開步子。
赫舍裏知道他心裏難受,但死人一直躺在這裏也不是個事兒,雖說現在外頭氣溫很低,屋裏又把所有能產生熱量的設備都挪走了,但死人還是會變質的。就別讓老太太受這種罪了吧。
心裏這麼想著,赫舍裏輕輕掐了掐玄燁的手背:“皇上,奴才們已經等候多時了,讓他們進來,給祖母整裝吧。皇額娘還在宮裏盼著呢!”
玄燁回神,低頭看了一眼妻子:“我,朕想再看一眼祖母。”“皇上……皇上若是願意,天天都可以看見祖母的。許多人都在等著祖母,盼著呢,皇上就讓祖母去吧。”說到這裏,她也忍不住哽咽了。
知道玄燁有多眷戀祖母,知道他其實最怕失去親人,可是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自己當初也是百般祈禱,萬般不舍,還是留不住爺爺想要離開的腳步。
玄燁現在的哀苦,她感同身受。因此她無法像二十多年前那樣冷靜自若地引導他走出失去母親的陰影。她自己也在心痛,她也想哭。她想起了早年離世的爺爺,赫舍裏索尼。
再也沒有了,都沒有了。爺爺的時代,徹底結束了。遏必隆死的時候,她就曾有過感慨,爺爺的光輝,熄滅了。
眼前的老太太代表了一個時代。
在她的時代裏,腥風血雨中,一個個鮮活的名字像一顆顆潔白的珍珠,閃著乳白色的光暈,把鮮血和殘酷的紅色海洋揉成了一匹柔滑光亮的絲緞。
皇太極,多爾袞,豪格,多鐸,福臨,玄燁,索尼,鼇拜……
陳圓圓,哲哲,海蘭珠,董鄂妃,孝康太後,靜妃,慧如……
男人女人,老人孩童,名人凡夫。都曾在她的人生軌跡裏閃光。而今,恒星隕落,繁華落幕。除了遺憾之外,還有無盡的感歎和哀思。為她,也為他們。
這一刻,赫舍裏的心裏湧起了一陣潮水,把她的心胸整個衝開了,擴容了。
我應該感謝你的,確實要感謝你的,雖然嘴上說不出來,但你能感受到的,我誠心誠意地感謝你。
感謝你用你的方式,幫助我融入你的時代,在這裏更遊刃有餘地生活。是你教會我,用屬於這個時代的目光,這個時代的心腸去感受屬於這個時代的善與惡,悲與歡。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無法站在這裏。也許早就頹然逃離,也許早就甩袖放棄。那些我認為無法接受,無法理解的,讓我不舒服的東西,其實我根本無法回避。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無法適應這裏。也許早已被這個世界淘汰,身首分離。是在和你的不斷博弈和較量中,我站穩了,站住了。
請收下我說不出口的感激,餘下的日子裏,請繼續在天上看著我。看我是不是像我對你承諾的那樣對你的孫兒。如果我有半點違誓,你就下來帶走我,我無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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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能有這麼長,是我沒有想到的,寫到這裏,我想說的,赫舍裏想說的,玄燁想說的,都說出來了,書到這裏,好比水到下渠,接近尾聲了。我最親愛的人,我最難忘懷的時光,我覺得最難表達的心情。
請收下我說不出口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