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花般的細小雪粒,哈口熱氣便能融化成水。可依舊如同飛蛾撲火一樣從天際湧向燈火通明的城市。
這是江南初春時節的天氣,本就陰寒得陡峭刺骨,如今潑天也似的風雪裏,更是仿佛能把人凍得魂靈出竅 。
被積雪掩蓋的青石大街上,見不到半個行人的蹤影,隻有一街之隔的地方,卻有著能衝破風雪的喧囂和熱鬧。
沿河街鋪的石頭廊柱下,一條單薄的身影孤零零地靠著,那是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還帶著稚氣的清秀臉龐被凍得無比蒼白,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瞳裏沒有半點生氣,仿佛是死了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死氣沉沉的眼裏忽然有了一絲活人才該有的光,“借屍還魂”,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在少年喉嚨嗡動,記憶依然混亂的少年所能想到的隻是這個荒誕的結果。
看了眼身上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袍,林河艱難地站了起來,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讓他隻能一寸一寸地挪動身子。
感覺著僵硬的肌肉被一點一點撕扯拉開,林河臉上露出了笑容,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地成了一名少年,可是他很慶幸自己還活著。
“活著真好。”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站直了身體的林河抬頭迎著落下的風雪,喃喃道,死過一次的他還記得那死寂的黑暗和冰冷。
沒有人會比死過一次的人更珍惜生命,隨著林河的自語,這時候原本屬於身體主人的少年記憶如潮水般在他腦海裏湧現。
龐雜的信息讓林河呆立了半晌,過了良久他才回過神來,這是嘉靖四十一年的初春,大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嘉興府境內,而他則是府內秀水縣林家的庶長子,三個月前被趕出了林府,成了一名棄兒。
遠處傳來了梆子聲還有打更的更夫報時的聲音,林河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三更天”,對於自己眼下的處境,林河並沒有抱怨什麼,能活著就已經不錯了,雖然是個棄兒,可記憶裏他至少還有個容身之所。
拉緊了身上鬆垮的長袍,林河瑟縮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了被積雪掩蓋的青石大街上,快走出大街時,他回頭看了眼那一街之隔的燈火通明之處,那是秀水縣內最出名的銷金窟、美人窩,便是神仙來了也舍不得走的花月樓。
“我會回來的。”
林河自語著,他能感受到胸膛裏那股不甘的憤怒,那個和他同名的少年就是被花月樓的護院毒打了一頓,扔到這一街之隔的冰天雪地裏等死,直到被活活凍斃。
…
“林大哥,你回來了,阿狸呢?”
小半個時辰後,兩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圍住了林河,他們都是城中的乞兒,幸虧冷仙亭的老廟祝好心,給了他們一間沒甚人住的偏殿容身,才不至於露宿街頭。
七八米長寬的偏殿裏空蕩蕩的,沒什麼東西,除了幾床墊在地上的鋪蓋,便隻有些粗陶碗盆,還有一堆燃著的篝火驅散了大殿裏的陰冷。
林河坐在火堆旁,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兩個小乞兒,一、二、三,平日裏圍著他打轉的三個小乞兒,如今隻剩下了他們兩個,唯一的女孩子阿狸被城裏的人伢子給抓去賣進了花月樓。
一個人跑去花月樓討公道,林河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那個死去少年的勇氣和熱血,可是他喜歡這樣的人,看著兩個目光裏帶著希望的小乞兒,他長歎了一聲,沒有回答。
看著默然不語的林河,兩個小乞兒一時間怔住了,接著他們看到了林河胸前衣襟處的血跡,甚至還能隱隱看到裏麵胸口的烏青色的棍印和翻卷的血肉,“林大哥,您的恩德,我們銘記在心,阿狸的事兒,我…我們…”
“你們這是幹什麼,都起來,都起來。”
看著兩個跪在地上的小乞兒,一直都冷靜沉穩的林河終於動容,這時候往日裏那些相處的記憶衝上心頭,讓他清楚這兩個名叫沈光和沈煉的少年存了以命相搏的念頭,要去花月樓救出那個叫蘇黎的女孩。
可是兩個比他尚且小了幾歲的十歲孩子又能做些什麼,便是身懷利刃,恐怕也不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護院一合之敵。拉起兩個跪在地上的少年,林河忽然覺得自己胸膛裏有什麼東西在湧動,他知道自己的血從未冷過,可是他不會莽撞行事,去做無謂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