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十年,飂風淒緊地刮著。紛然飄灑的大雪很快就覆蓋了東都洛陽。銅駝街口裂裂斜佇的酒旗,在冷風的撞擊下變成脆弱的琉璃,遠遠望去,就像喪葬隊伍裏一排排清冷的招魂幡。玉輦白馬匆匆馳過,純白的洛陽長街瞬間留下許多縱橫交錯的印記。

在這些印記的盡頭,佇立著一座宏大的府邸。府邸精致的飛甍在大雪的積壓下仿似插、入牛脂的屠刀。偶爾有承載不住的積雪從青瓦當上滑下,沿著門楣處烙金的匾額一路跌墜,直將匾額上“故式侯”三字印下道道淚痕,方才不舍地砸入門前的積雪中,瞬間凹出一個濕冷的坑。府內,夏荷妖冶的池塘、秋月西斜的回廊也紛紛被大雪吞噬,隻剩一片白茫的清冷。遠遠望去,偌大的王府在飛雪的包圍中儼然成了困獸絕望的孤城。

城內唯一有著溫暖的也隻剩觥籌交錯的前殿:華服的賓客舉觴同飲,素袍的奴仆添酒送茶,這個調笑吹笙,那個戲謔投壺,唯有西座上蒼鵬旋舞玉冠的少年顯的有些百無聊賴。他悠哉地拿起桌幾上的白釉雞冠酒壺向月牙白瓷杯中傾下一杯瓊澧,蟠螭遊天的朱玄深衣在清冽的落酒的映照下仿似蛟龍扭身騰衝破淵。偶有幾滴濺出的瓊澧碎散在桌幾旁放著的一把半蛟錯金佩刀上,讓華麗的佩刀更似打磨了一層翡翠,透亮而耀眼。

他拿起瓷杯,湊近鼻尖輕輕晃了晃,然後一仰頭,將杯中的瓊澧全部灌了下去。他喉結微動,緩緩低下頭,將瓷杯優雅地放回桌幾上,鵝蛋初生的臉頰刹那便爬上一道緋紅,仿似潑墨大師在素絹上暈染下一片粉桃。

坐中的賓客無不欣賞地看著這個少年。他們紛紛向他敬酒,感歎自己是何等幸運,能夠遇上這般風姿錯約的太子殿下;接著他們又不斷讚美,說太子殿下是如何天人下凡,如何克明峻德,仿似從古及今所有聖人賢君的頌辭都應屬於眼前的這個少年。

原來這個少年便是當今的太子,劉莊。

劉莊本叫劉陽,是當今皇後陰麗華的長子。去年太子劉疆主動讓位,皇帝劉秀不做思考地便讓劉陽改了名字繼承上來。

這劉莊是劉秀第四子,按理本不應繼承太子之位。然三年前,劉秀廢了皇後郭聖通,重立陰麗華,這讓郭家幾個兒子霎時從嫡子降做庶出,失去了成為太子的資格。而劉莊既為陰皇後長子,再加上天資聰穎,深受劉秀賞識,便順理成章地做了儲君。

就在劉莊微笑地端了酒杯一一與眾人同飲後,一個禇襖的奴仆從殿側進入,在他左下方的一個中年男子耳邊說了幾句話,男子點點頭,便轉向劉莊拜說為宴會請的樂伎已候在殿下,詢問劉莊是否要讓他們上殿。

這個男子便是這座府邸的主人,故式候劉恭。他是更始帝劉玄的降將。當初赤眉攻入長安,更始帝請降,赤眉仗著軍多將勇,幾度侮、辱劉玄,劉玄的舊將們也借機叛投赤眉,惟有劉恭感念更始知遇之恩,幾度庇佑更始,不願他受此等侮辱。

當此之時,劉恭的弟弟劉盆子被赤眉以“擁立漢宗室”的名義立作了赤眉軍的首領。劉恭見赤眉軍軍紀散亂,必不長久,便勸說劉盆子放棄璽綬。雖劉盆子終是未得放棄成功,但劉秀稱帝後,感劉恭深明大義,便封他做了“故式侯”,以表懷故思恩之歎。

劉莊此番到故式侯府,正是聽聞劉恭借著舊日俠義,請了眾多的洛陽大儒,其中亦包括連自己的都拒絕過的鄭眾。劉莊好奇劉恭使了何等手段將鄭眾請來,便驅車趕到這兒來看看。結果,待真入座將眾人一一認了一番,才知道這不過為閭巷的誤傳,來的鄭眾並不是自己欣賞之人,不過是個同名同姓的罷了。劉莊無奈,但既已入席,也不好就此脫身,便隻得禮節性地與諸人調笑。

待劉恭請示他是否要讓樂伎入殿時,已經為阿諛奉承厭煩地劉莊立刻同意,隻希望能在音樂中消除這些諂媚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