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就表示質疑了,說我天天都在吃那些東西,不見我有什麼病。他就說,那些都是極其慢性的病毒,而且具有極強的累積性和遺傳性,並透過遺傳因子和染色體傳染給下一代,直到回天乏術為止。就像你累積了病毒遺傳給你兒子,你兒子又累積了再遺傳給你孫子,現在你孫子身上的病毒,少說是你的幾十倍。就拿阿昆那小夥子說吧,他現在雖然有能力讓女人懷孕,但到了他的兒子,估計就懸了。就算他兒子也有這個能力,等到了他的孫子,應該就徹底沒戲了。那些病毒就是這樣一代累積給一代,就像你所說的精神傳承一樣傳承下去,而且下一代還不能拒絕。”
聽著霍競凱的話,梁叔的神色越來越凝重,臉上的皺紋和將他臉龐一剖為二的疤痕擰成了一座深邃的迷宮,而他的思緒正困於其中。
霍競凱的語氣仍然像個說書先生一樣抑揚頓挫,似乎渾沒當成一回事。“然後我就問,為什麼不去抓住那些製造病毒的人?他當時也表示不清楚高層的決定。但到了今天你我都知道,當年的所謂高層就是如今天天端著槍追殺我們的人,他們透過政治手段斬斷了抗病毒藥物的研究資金,人沒錢了,誰還會幹活。雖然中途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自資啟動研究項目,但他們的結果我不說你都能猜到。所以時至今日,那些病毒已經進化了n個版本,但藥物研究仍未起步,打個形象的比喻,病毒現在就像是輛坦克,藥物就是你手上的一塊泥巴。所以我才說,人類的未來已經沒有希望了,我們現在再怎麼努力都已經晚了。隻要兩代人之後——撐死三代——人家不用親自動手,我們都會在這星球上銷聲匿跡。”
風吹起了梁叔斑白的頭發,顯露出他後腦那首七律。
再怎麼努力都已經晚了嗎?他下意識摸了摸後腦,想起當年為了盡量壓抑自己的本性,而讓阿昆父親替自己刺的這二十八個字,難道也是多此一舉嗎?
我哭我笑皮可扒,
我悲我喜肉可剮。
我貪我癡骨可挫,
我嗔我怨命可殺。
其實,如果真如這首七律所言,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死幾次。從本質上來講,這根本沒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換言之,他隻是刺了一堆廢話在後腦。盡管這堆廢話多年來讓他彷徨的心找到了些許賴以支撐的立足點,可是這一切現在看來終究都是徒勞。
霍競凱見他摸著自己的後腦,忽然笑著調侃他,“老頭,你那首詩也是挺逗的。我時常在想,如果你後腦長頭發給擋住的話,那該怎麼辦?刮掉嗎?”梁叔沒有搭理他,仍自顧自陷入沉思。
“我看那兒就算了。”霍競凱繼續說,“忘掉你身後的一切吧,也忘掉你對未來的憧憬。等回去了,我給你左右臂各刺四個字——享受當下,莫問未來。然後讓小陶給你設計些圖騰之類的,肯定帥炸了。”
梁叔突然正色地看著他,“你跟我說的這些事,有跟聶紀朗他們說過嗎?”
“當然。”
“他們的結論是什麼?”
“享受當下,莫問未來!享受當下,莫問未來!享受當下,莫問未來……”漆黑的馬路上,回蕩起霍競凱孤獨的聲音。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爸泉下有知,知道你對他當年為之而犧牲的事情抱著‘享受當下,莫問未來’的態度,他會作何感想?”梁叔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正卑鄙地利用霍競凱對亡父的感情去綁架他的價值觀。
“老頭呀老頭,你還真他媽咄咄逼人啊。”霍競凱朝窗外吐掉他一直刁著的竹簽,“你現在說這些形而上的東西已經沒有意義了,倒不如實際點,考慮一下今晚讓不讓你孫子繼續吃飯吧。”
梁叔長長歎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顆星球上每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和那些曾經幫助人類創造輝煌文明的事物,如今已離人類而去。他渾渾噩噩地看著車前僅十數米被車燈照亮的馬路,感覺自己以前就是一隻井底之蛙。他經曆了井底的陰暗、潮濕和凶險,卻仍然頑強不息,奮勇求生,全賴目光之中有一片井口般大的明媚天空。但他不僅以為天空就是井口那麼大,更以為黑暗也就井底這麼大。而如今,他已跳出井來,卻發現自己隻是從一個井,跳到了另一個更大的井。
他透過貨車風窗望向視線盡頭的極西之處,那兒隻剩下一線殘霞,不禁想起多年前與老古一家在嘉紹大橋上的經曆。那天旭日初升,朝霞初現時,也像如今這般景象。隻是當時自己是麵東,而現在是麵西。
天空終於回複它本來的麵貌。
黑。
深邃的,沒有盡頭的黑。
黑得讓活在其中的生靈找不到半點慰藉,看不見半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