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戍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刻意放重了腳步走到司徒赫身旁,笑嘻嘻道:“喲,赫將軍,還在拜呢?天天兒的來這裏拜,菩提樹還能成仙啊?不如剃度出家吧,也省卻了那些煩惱!”
司徒赫聞言,仍未回身,隻雙手合十,對著菩提樹深深拜倒,如此叩拜了數次方起身,他倒是從不會和黎戍計較什麼,隻是問道:“你來這做什麼?”
若仍是昔日繁華盛景,黎家一門權傾朝野,作為富貴閑人的黎大少爺哪兒去不得?
可如今已今非昔比,黎家因犯上作亂被滿門抄斬,唯一剩下的隻有一雙兒女,亦被貶作庶民,永不可為官為妃。
當初黎大少爺在長興街上搭了個戲台子消遣,想唱時便唱幾句練練嗓子權當雅興。如今這倒成了他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事,靠著每日登台做戲子謀些生計。
在自個兒的戲樓唱戲與為他人的戲台子唱戲助興,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因而司徒赫才有此一問。
黎戍聽司徒赫問起,臉色倒是絲毫未變,在外人瞧來,他是天下第一無良心之人——黎家被抄,親爹死於非命,他由富貴淪落至此,卻一滴淚也不曾流,每日仍舊插科打諢好不自在。
哪怕看客們在他的身後指指點點,甚至當麵嘲諷羞辱,他也能言笑晏晏連連稱是。
“赫將軍好生沒良心啊,從小到大就從沒記住過我的生辰,哪一年都得我求著賴著才肯來捧場,後來幹脆躲大西北去了,連捧場也再不必,真真沒良心!今兒個還是打算裝聾作啞呢?”黎戍笑道。
即便他著一身布衣,卻並不比著華服時失了顏色,“頹然”二字從不能與他沾上邊兒。
司徒赫的確記不得黎戍的生辰,聽他這麼一說,才隱約有了些印象。年少時,他們幾個初次去往碧波閣找樂子那天,可不就是黎戍的生辰嗎?
在碧波閣裏,婧小白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也是那一日,婧小白傻乎乎地親了他……
司徒赫不自覺抿了抿唇,唇上卻早已沒了烤紅薯的味道,婧小白,婧小白……
黎戍見司徒赫雙眼放空,似想起什麼開心事微微笑了笑,笑容轉瞬即逝化作更深沉的苦澀,他自然知曉他想起了誰。
黎戍咬緊了牙關又驀地鬆開,無聲地歎息了一聲,隨後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攬住了司徒赫的肩膀,提議道:“赫,爺如今是庶民,雖蒙赫將軍一直照顧,倒也不曾遭人落井下石。可爺如今落魄,也沒銀子去什麼碧波閣,這生辰啊,也就不擺闊了,隻邀你去喝喝酒聊聊天,如何?肯捧場嗎?”
此刻,若是有人瞧見黎戍一介布衣,敢將手臂橫在堂堂司徒家少將軍的肩膀上,恐怕要罵黎戍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妄為——因司徒皇後所出的六皇子浮出水麵,司徒家又平叛有功,如今成了大興第一權貴,再無人撼動司徒家的地位。
本就出身卑賤黎家,向來為人所不齒的黎戍,他怎的沒眼力見偏偏自討沒趣勾搭司徒赫?
“去哪喝酒?”
然而,司徒赫並未有一分不適,更未推開黎戍的手臂,他隻是淡淡問了一句。
黎戍這下倒是正經了些,摸了摸鼻子沉吟道:“那地方嘛……我若是想進去,可還得靠赫將軍您領著啊。”
二月的郊外陵園,比之盛京城中更有春意,野草野花遍地,連婧小白的衣冠塚周圍也覆上一層層的黃色紫色紅色的小花兒。
黎戍著布衣,短打的衣袖緊扣著手腕,束發的帶子也很粗陋,看起來像是司徒赫的馬夫或挑夫。
黎戍抱著一隻蹴鞠放在了婧小白的陵墓前,望著高高聳立的寬大墓碑上那幾列字,黎戍再不肯讀書,這些字還是認識的。
“呐,婧小白,你說你的名字前頭弄那麼多稱呼幹什麼?大興榮昌靖公主……爺險些都認不出了。”黎戍單膝跪著,還是那副欠揍的嬉笑模樣,若是婧小白仍活著,定是要瞪他的,可若細瞧,黎戍的眼神中分明透出難掩的痛。
他回頭望著司徒赫,道:“陛下為婧小白諡號為‘靖’,這倒是大興國的公主從未有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