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十三
劉國棟一踏上社會,就在現在的單位裏工作,從鍋爐工做起,大概是十多年變化一下工種,一步步升上去,到現在的處室機關,也依然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科員。他想那也許真是緣。一切是緣。但他有一種反抗的意識,反抗的意識在他的內心裏。但他又常常感受著這一個緣字。多少年前,他聽氣功師談到緣,當時一聽而過,而現在常常會想起這個詞。他知道用緣來解釋世界,乃是一種理性的逃遁,無可奈何的逃遁。眼前的這個萬丹卻似乎很輕鬆地說著“走”字,似乎一切都可以很快地變動的。那麼應該說這也是她的緣,動的緣。然而這又顯著她的主動性。所不同的正是她的主動性。而說到主動,又似乎跳離緣字之外了。從社會的習慣來看,“走”字一開頭,也就跟著走。第一次往往是艱難的,下麵就如順水推舟了。這是合乎常態的,又顯現著一種年輕的生命力。
萬丹說到走字的那種輕巧,使劉國棟感到有點說不出來的悲哀。他花了那麼多的神思精力,托了人,很可能她很快就會跳了出去。他知道這對於自己所托的人有點說不過去,但他又是無法捆住萬丹姑娘的,就像無法開口說讓她動作輕些,他決心不再提這一點。他似乎內心中有點熟悉了這種半夜裏的動靜。至於樓下,她搓起麻將來常常半夜裏還是嘩嘩聲,又何時顧及了別人的。
這天早上起來,劉國棟洗刷了,經過書房門口時,那裏麵還是靜靜的。他輕輕敲了敲門,裏麵沒有聲息,他有點使勁地用手掌拍拍門。那裏麵才應了一聲:“做什麼呀?”劉國棟心裏想,說好了要去出版單位的,都什麼時候了,她竟忘了,還是這麼睡得死死的。沒容他多想,門很快地開了,萬丹穿著一件寬大的睡袍站著,滿臉都是困意,沒睡醒的樣子,臉色灰灰的。一時他看著她瘦瘦的臉,那臉上顯著不同往昔飛揚的神態,似乎蒼老了十來歲的模樣。她細長的身子在寬大的睡袍裏,越發如鶴似鶴,像是她以往都是靠化妝而有神彩的,那種年輕的精神都似乎在這一個早上消逝去。她的身上又似乎帶著一種暖意,一種成熟婦人般的氣息。
她睜著不大明白的眼看著他。
“什麼時候了,該上班了。”他把“上班”兩字說得很重。
“哦哦。”她應著。似乎還不十分明白。劉國棟真怕她會說一聲,我不想去了。那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已經又去出版部門落實過了。
劉國棟回到房間等著,聽著那邊樓上樓下走動著。後來沒有聲音了,聽著她是進了房間的。他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聲音,看著上班時間要過了。他隻是請了兩個小時的假。他有點後悔,他隻需告訴她出版單位的地方,讓她自己去找誰就是了。他發現自己在萬丹這個姑娘身上用著心思,自己也說不上來想要做點什麼。而她那麼輕鬆地說著“走”,明顯不會長的。她是不是在家被寵慣了?他又想起了那個院子、破牆、小樓和鐵門。
劉國棟忍不住又走到書房門口,門關著,他還是敲了敲門,裏麵又應了一聲。很快地,門開了,萬丹站在門口,她又顯著了那種年輕近乎天真的容顏和神情,似乎她是在屋裏施展什麼魔法似的。劉國棟想到她一定是在化妝。他沒看到她的化妝盒,也許又進入了那個桶包裏了,還是放進挎在身上的小挎包裏了?
身邊走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她的身子又常常毫不在意地靠近著他,劉國棟有一種多少年沒有過的感覺,也許從來就沒有過,每個年齡的感覺都是獨特的無可比的,那也是緣嗎?
部門是經理負責製,萬丹進經理室去談話。劉國棟也不認識經理,他找著經理,和他寒暄幾句,把出版局熟人介紹的條子交給他,經理就帶萬丹進去談了。這個部門隻有很小的門麵,一間窄如夾弄的辦公室,中間放著好幾張辦公桌,四圍堆滿著書報雜誌,頂裏麵是也許比他的書房還要小的經理室。劉國棟覺得這個尖下巴的年輕經理,有點野路子,不是個正經的人。一個小小的經理,也帶著電影上總經理的口吻調調。他知道自己對能夠主宰人的人總有一種反感,這種反感與身俱來。似乎過了很長時間,萬丹出來了,開口就說:“你還沒去上班啊?”她的樣子很隨便的,看來應答了不少問題,並且答得很順當。她說:“我就留下了。今天就要上班。”從她身後走著的經理的麵色上,劉國棟看出他是很滿意手下添這一名女性員工的。
劉國棟走出門來,反正上班遲了,他也就不再著急。他習慣在沉思中走路。那個經理他實在不喜歡,也許他是對能夠主宰人的人總有一種反感,也許他是對現在所有的暴發戶有著一種本能上的反感。他出身在一個普通家庭,卻有著士大夫式的好惡。那是書本對他的教育,書本的知識本就是趨向清高的。而現在正有一種唾棄知識的傾向,這種唾棄不同於“文革”中外在的批判,這次是徹底的從骨子裏的冷落。他正走著想著,險些撞著了麵前的一個人,驀一抬眼看是一個女人,正想說聲對不起,卻發現那是他的前妻。
前妻就在出版部門附近的單位工作,他原來走到這兒總會避一下,總怕突然看到她。今天他根本沒有想到她,卻差點撞上了她。隻見她冷冷地看著自己。前妻的神態和舉動永遠顯現著一個高知識家庭出身的高貴的樣子,她的打扮像是不經意的,卻是花了功夫的,顯現著她的氣質,那種鄙視人的氣質。這氣質應該說是很士大夫化了的,劉國棟也還是覺得很不舒服。她穿著一件微微袒露前胸的帶點繡邊的圓領衫,顯著她婦人的典型的成熟身形,劉國棟能感覺到她整個身子的豐滿。她的臉頰也顯現著成熟女人的豐滿。隻要在她的身邊他總會生出一種要用強力去擠、去壓、去摧毀、去占有她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恨恨的恥辱的。他壓抑著自己的這種感覺,猶豫一下,是不是該繞過她而去。
“又這麼急急忙忙地做什麼?”她說。
“沒事。”劉國棟說,他想自己沉思著是不可能走得很匆忙的。原來在一起生活時,她總說他急急忙忙的。
“聽說你搞了一個小女孩,一個難看的沒頭腦的女孩。是不是在為她奔忙?”她的鄙視的口氣中,多少顯現著一個女人對曾經是丈夫的異性交往的關注。
“她年輕。”劉國棟微微地仰起臉來,不自覺地帶著一點萬丹式的笑意,“你知道年輕是什麼嗎,許多人寧可用金錢和一切來換取難以再得的年輕,年輕意味著勇氣,年輕意味著生命,年輕意味著不怕挫折和艱苦,意味著改革,意味著創造二,..二”他像吟誦著詩句,又像唱著一首流行的歌曲。待他低下眼來看時,前妻早已不在了。使他有點恍惚,剛才是不是他一時的幻覺。
七十四
劉國棟覺得前妻的話,像一股毒氣流動著,他弄不清又是如何流到她耳中的。他的周圍是一個看上去單純的毫無關聯的環境,但卻暗暗透視著許多的眼光,他這才想到萬丹在他身邊的出現,對他形成了怎麼樣的影響。是出版部門的熟人傳說開的?還是其他他找過的熟人傳說開的?他們又會傳著他什麼呢?還會再傳著他什麼呢?劉國棟很快發現自己的脆弱了,他又何必顧忌這麼多的傳言呢?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態的老化。
萬丹似乎對她的新的工作很滿意。她的生活有了一種節奏,她自己調節的節奏,她經常還是很遲地起床,很遲才出去,但有時她很早就起來,在劉國棟還沒起床時便出去了。似乎新的工作給了她很大的自由,形成了她自由的節奏。她把劉國棟也帶進了這樣的生活節奏中。晚上回來,他們會在書房裏談一會兒話。萬丹開始對書產生了興趣,開始問起有關書的話題,劉國棟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著,他很希望借這麼一個聽眾來展示他的有關書中的學問。多少年中,他通過自學而飽讀詩書,在成人自學高考中,他視那考題為兒科。他和她講現代當代文化知識的發展,甚至對她講起了古代有關儒、釋、道的理論,還講到了外國的哲學理論,唯心、唯物、唯理的。有一次,他和她突然說到了禪,說到了有關禪的公案,說到了一個和尚頑固地問著:佛緣何從西方來。然而他發現他說到很得意的地方,她的頭卻有點偏,眼睛望著窗外,那裏黑黑的,隻是一片黑沉沉的天。他不知她究竟聽進去了沒有,隻是他說開了的時候,自己感到很痛快的,仿佛有不少自己剛剛察覺的感受直冒出來。他沉酒在自己的體悟中。
萬丹有時也會說些事,說的都是她想著的事,說與什麼人交往,跑哪些部門,看到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有趣的話,都牽著她自己的看法,很難弄清那些事是真實的還是她想象的。在一個雨天裏,她突然說到了一個小女孩童年的事,她說那個女孩很早沒有了父親。那個父親生前是個有錢人。母親總說,要不是她父親死了,一家子都會跟著挨鬥倒黴。母親再婚了,後爸對她很不好,他並沒找她,也沒罵她,他對她是一種冷冷的壞,是一種說不出講不清不顯露的壞。因為她根本不懂這是一種壞,所以她也就習慣地接受了後爸的這一種方式。有一次,她想鍛煉自己忍受痛苦,便想著用一根繩子拉著身後的開水壺,開水壺倒下來,燙在了她的後背上。這次根本沒有後爸的事。她母親卻和她後爸鬧了一場,說他對孩子太壞了太狠了,因為一個六歲的女孩根本不會自己弄燙到後背上。他們在鬧,而趴躺著的女孩叫著是自己弄的,但他們都沒聽她的。
劉國棟聽著這個故事,感到一種強烈的震動。他相信這正是姑娘的自我吐露。他又難以相信這是發生在這個姑娘身上的事。一個如此悲慘的故事,但說著的萬丹微仰著臉,臉上還是那般帶著笑意,一種幸福般的笑意。讓他實在難以相信這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這種痛惜的情感在劉國棟的心中流動,好幾天他都想到那個院子那堵圍牆那幢小樓和那扇鐵門。
他們就這樣度過一個個夜晚,劉國棟每次回家,那種冷清和安靜的感覺沒有了,轉化為一種溫馨感,他總想著要多給她說一點,多對她填補一點文化知識。這一天,劉國棟回來,就聽到書房裏有動靜,隨即他聽到了說話聲,不隻是一個人的說話聲。肯定是萬丹帶回了人來,劉國棟心中不由浮起一層被打擾的感受。他獨自坐在臥室裏,聽著那邊說話聲起來,笑聲起來,似乎是萬丹主人般的笑聲領導著。又起了音樂聲,似乎還有人的腳踏聲,像是馬上要跳舞了。
劉國棟怕那邊真的跳起舞來。他過去敲了門。開開門來,看到萬丹和幾個姑娘散坐著,坐椅上的,坐沙發上的,也有坐沙發扶手上的,圍著了一個圈。萬丹朝他笑笑,那笑的樣子也不像以往,笑中帶著一點調皮,在女伴麵前,她顯得越發開朗。她向他介紹著“新朋老友”,她是這麼說的。劉國棟略一審視,發現這些姑娘都和萬丹年齡相仿,都屬一個層次,都帶著野野的神情眼光迎著他。劉國棟反而不好意思,退出去關了房門。房裏又響起她們的笑聲來,領頭的還是萬丹。劉國棟不由地也笑了一笑,笑中帶著一點無可奈何。他對萬丹總有點無可奈何。他也說不清為什麼。
以後萬丹常會帶回同伴來,常來的是一個叫小何的。劉國棟認得她,那晚她坐在頂頭沙發上,看著他的眼神是唯一帶著一點羞澀的,也沒有那麼大笑著。以後她每次見著他都是略低點頭,眼神總含著那點羞澀。劉國棟已是不常見這種靦腆的女孩了,坐在她身邊的萬丹顯著是個保護神似的,她和她說話的神氣也像是保護神,代她說話,應話。有時他也坐到書房裏和她們說幾句話。他不知道她們怎麼會有這麼多話說,有時是低語,有時是大笑,往往是萬丹笑出聲來。她有點著了魔似地笑。
這一天,萬丹給劉國棟的單位打電話,說晚上有舞票,邀他一起去。劉國棟和她相處這段時間,還是第一次聽她說到跳舞。他說他還是個舞盲呢。萬丹在電話那邊說,我教你。不由分說地告訴了他舞會的地點和時間,就掛了電話。
晚上到舞廳門口,劉國棟看到萬丹的同時,也發現了她身邊的小何。她們正站在舞廳彩色霓虹燈的光影下,渾身都被燈光打映得亮一道暗一道的。舞廳不大,因為發了招待票,裏麵擠得滿滿的,廳裏暗朦朦的。他們在一角的桌邊坐下來,很長時間眼睛才適應那暗彩的光。萬丹要了咖啡和飲料來,劉國棟讓了一下,就讓萬丹付了帳。他這才知道現在舞廳裏東西的價格是多麼地昂貴。萬丹卻似乎很熟悉這種價目,丟了錢在招待員的盤上。
音樂像水一般地流淌著,一對對的舞伴都上了場,暗朦朦的,也看不清誰是誰。略一遲疑,萬丹已經被人邀下舞池跳了兩曲了。劉國棟和小何坐著,他倆相互看了一眼,小何笑了一笑略低了點頭。也有人過來想是要邀請小何,小何的身子有點偏著劉國棟,像是兩人在談著什麼,別人也就走開了。劉國棟對小何說:“你會跳吧?”
小何說:“我,不怎麼……跳的。”
劉國棟說:“萬丹她很會跳的。”他們不著聲,看著萬丹和男伴在場上轉著,他們轉到場那邊去了,隱約隻見她細瘦的頭和肩。又一曲舞終了,萬丹回轉來,也不坐下,就鼓動著劉國棟下場。劉國棟說他真不怎麼會跳。機關組織了幾次,他學了兩次,也沒學會。小何說:“你這樣的身材,肯定跳舞……會好的。”劉國棟也就和萬丹下了場。開頭他幾乎是被萬丹的手摸著走,很快他靜下心來和著音樂,腳步也就自然了。他是很懂音樂的,也就跳得順了。一場下來,萬丹說他很會跳的。劉國棟說:“還不是你們誇獎鼓勵。”萬丹便讓劉國棟邀請一下小何。劉國棟猶豫一卞,也就和小何下了場。小何的手落在他的手裏,身子就完全隨著他了。劉國棟不由一時心慌,轉動時,就踩錯了,頂到了小何的鞋上,他們兩人便鬆了手停下來,對看著,都不好意思地笑笑。劉國棟後來有了勇氣,扶著了小何的腰,就順著自己的感覺去走,總算一曲跳下來了。
下麵是一曲探戈舞,劉國棟說:“我真的不會。你們去跳吧。”萬丹就拉著小何下舞場去了。劉國棟看著她們兩個跳著,她們跳得很順,很好,很流暢,像兩個多少年相配的舞伴,小何隨著萬丹的轉動很自然地轉動著。劉國棟覺得整個舞場內就是她們的舞姿最好看。小何在萬丹的引導下,不時地變換著舞步舞姿,到後來她們旋轉著,兩個姑娘飄飄地旋轉著,從場的一角轉到那一角,很引人注目。劉國棟沒想到小何也跳得那麼好。她們下場後,劉國棟說了自己的感覺。小何說:還是萬丹會跳。她隻是跟著她跳的。下麵是拉手舞。小何說她不願和陌生男人跳,劉國棟說他還是不會,於是她們兩個又下場去。劉國棟就看著兩個女伴兩隻手拉著,很輕鬆地晃著,兩隻腳也是很自然地踩著,一會兒,她們單手拉著,麵朝一個方向晃著身子走動似地,如浪一晃一蕩地。那些燈光那些旋轉的人群,那些周圍朦朧的一切都仿佛淡了,虛了。隻是她們的輕鬆的步姿在晃悠。劉國棟覺得那一切都顯現著青春的色彩和光暈。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態的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