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六十五
童秀蘭第六次見劉國棟,是在中秋的日子裏了。她依然經常能見到他,越來越多地能見到他。天漸漸不那麼熱了,傍晚路邊乘涼的人少了,常有三兩個小年輕站著哼一支流行的港台歌,用那種眼光打量著路上的女人。她不習慣被他們注目,但她並不在意他們,他們都還是孩子。穿過市內公園,那邊有一條坡路,坡兩邊,是一些綠影暗幢的樹叢和灌木叢。她散步到坡路上,很有耐心地從這頭走到那頭,再高處就是一座舊庵了,她對庵有一種莫名的敬與恐。她隻是遠遠地看它,從來就沒有走上去看過。有時晚經的誦聲傳下來,也使她有一點神經緊張的感覺。
那些日,丈夫總是對她說:他已處在了人生的一個重要的關口上。她想他是在說他的職務變動。丈夫每幾年總會變動一次,每次總是升遷,她也已習慣了。每次到要變動的當口上,他在飯桌上就顯得話語多起來,向她訴著各種各樣的人事爭鬥。她聽著,依然露著不明白的眼神。近來她並不在意他的話,內心往往會顯出一些舊時特別是童年時的一些情景來,夾著莫名的感受。那些情景在當初卻並沒有多少感受。她很早就沒了母親,有時她想著一個形象,恍惚那就是母親。她對母親也沒有深切的感受。丈夫也就不再說話,用眼看看她,帶著沉思似地看著她。她抬起眼來,感覺到自己的一點不自在。他的一雙眯著的眼越發線一般地印在她的心裏。
那天晚上,坡路上的燈光依然是那麼昏黃黃的,拖著長長的陰影。童秀蘭走上坡的時候,看到了劉國棟。他迎著她而來,走到她的麵前。他站在坡上方向,有點下衝地往下看。他的高個子,他的長臉,他長臉上的兩道深深的法令線依然如舊。她朝他笑笑。他似乎有點迷惑地看看兩邊。童秀蘭這些日子常能看到他在這裏散步,他們有時遇上了,遠遠發現了,他並不改變他的行步。有時隔著一段距離。默默地站著,也沒招呼。他似乎總在沉思,也許隻是在幻想,眉頭鎖著,垂著,高高的個子仿佛彎下來,環著,手撫著身邊的一點什麼。有時她覺得他的樣子像是不認識她。自那次在他書房裏,他和她都說了那麼多的話,仿佛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有時她覺得那仿佛是她幻想出來的。遇見他時,才有一點現實感,有時她自己也會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幻覺。她不走近他。這次是他走近她。他走到了她的麵前。
“你來這裏……”
童秀蘭看著他沒有說話……許多的旋轉般的環圈,低落下去又浮上來……他的長臉上有一片陰影,兩條法令線深深的掛落下來,她在朦朧中,仿佛看到右邊那條的中間仿佛斷了一段,
愁空了一段,這是她從來都沒發現的。他的眼睛似乎也是右邊顯著大一點,這一斷一空和一大一小,使她生著一種驚心的陌生感,破壞了她原來感覺上的習慣,使她很想偏開眼去。她朝他笑了笑,像迷幻著的笑。
“你是不是看清了我的怯懦?我要告訴你我終於要做一點什麼了。我會讓你看到的。以前我是一直在想,我是想得太多。其實想穿了,沒什麼可怕的。隻有穿過自己可怕的感覺,才能真正按自己的方式做點事。做點讓貴族們目瞪口呆的事。最主要的不是資金,也不是勞力,也不是智慧,也不是思想,最主要的是敢,隻要走出這一步。這是一個最適宜冒險適宜投機的時代,隻要走出去,什麼都不難了。正因為這樣,所以那些從牢獄中出來的個體戶最早得到好處,他們是最先享受者,而別的人都萎縮不前。他們可以在內心中藐視沒錢的貴族們。那是命運的一種奇怪排列,把死棋都變活起來,在最不能活的地方活起來。那些人最是信神信佛信命運。其實想到底也就是一個走不走出的理,這十分簡單。簡單的東西往往會繞頭,把最有想法的人繞成行動的矮子。其實那些亡命之徒做的隻是小事,依然無法擺脫貴族的鄙視,依然生活在一種陰影裏、要做就做大的,你說對不對?”
童秀蘭聽著他的話,那是習慣的聲音。卻帶著一點異樣的感覺。……狼形臉孩形身的小小人恍惚中變浮了,拉長了,長成細線似的。她縮回手去,四周仿佛有著一種說不清的陰影……
“我們走走吧。”童秀蘭突然覺得一上一下地對著麵很不舒服,有一種不自然感。她朝兩邊看看,一片樹叢之間,夾著幾片白色.如沾了石灰的葉片。劉國棟回轉身朝坡上走。在他的背後坡的陰影很濃很重,是赤黑褐塗在一起的暗色,朦朧圍著一層灰圈似的。他們慢慢地走著,隔著兩三步的路。童秀蘭想起那日舞廳裏,他托著她的手,拇指背靠著她的腰,那些感覺清晰地浮啊浮的。
很久她喘出一口氣來,他那邊呼應似地歎了一口氣,童秀蘭知道那是她的幻覺。他們站停了,在一棵樹的旁邊,從側麵看過去,恍如隔著一棵樹站著一男一女。童秀蘭又感到他對著她的眼光中,像是閃著綠綠的雜著橙紅色的光。
“你知道不知道,江夫人,你那個樣子站著,不聲不語的,用眼看人的中間含著一種天生的貴族氣,不管你說你受過難還是怎麼,你還是有一種貴族氣,不過在你身上……我想過多少遍了,你知道我想什麼?我一見到你的時候,就想著你是那種很多書上描繪的墉懶的貴夫人,被官人保護得很好的顯得很年輕的嬌夫人……我就很想破壞你一下,是的,就是破壞。我下過多少次決心了,要反抗一下,破壞一下,那是衝著你那江官人去的。在你身上嚐一下破壞的感覺。你是不是害怕了,是不是要另眼看我了吧。你聽懂了我的話了沒有?聽懂了沒有?”
童秀蘭還是看著他,她感到了他的語氣裏的一種蒸騰的氣息,無數的藍綠色的光圈跳躍著,浮動著。她覺得那些話很清楚,她仿佛還是聽不懂他的意思。她感覺的深處是兩條細線閃著亮亮的近乎預感般的光。她沒有作聲,靜靜地看著他。不知怎麼地,她還是笑了笑。
“你笑的樣子像個姑娘,小姑娘。我看到的女人當中,你是最不與人相同的。但不相同也隻是江夫人。你不會害怕的,你也許不會感到傷害。女人心裏想的是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我無法不受欺騙。相反的是我怕你,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麼,你不可能傷害我,我怕你欺騙我。我永遠有怕欺騙的感覺。但你不說話,又怎麼能欺騙我?其實我也隻是一種習慣。隻敢想沒有做的勇氣。往往臨場就退縮了,一種滲入骨髓的假正經在關鍵時刻就出現了。我曾經是個心已經死去的人,可是現在我已經難以平靜下來。我要去做,我一定要去做,我總得要做一下……”
“做什麼?能告訴我嗎?”
“不。”劉國棟應得很簡單。“你不應該知道。”他後來又說。話間顯著一種冷冷的霧似的,那霧包圍著他。她感到了一點寒意。她能感覺到從高坡上庵處流下的風,不由縮了縮身子。
劉國棟笑笑,童秀蘭能看清他的笑,他的笑使他顯得年輕,她卻總覺得那裏麵隱著一種悲哀的命運排列。
“你看一對對的男男女女,都是年輕的,都是十多歲二十多歲的小家夥吧,抱著的摟著的,誰知他們都做了什麼?他們快快活活的,充滿著享受的感覺。我比他們大多少?我比他們要大上一代,思想大概還不止一代。這個時代腐敗了,沒落貴族般地腐敗了,還腐敗得很有理似的,腐敗得這麼冠冕堂皇。西方極樂世界朝氣蓬勃地刮過來的風,揚起著貴族化的腐敗氣息。像我們這樣相對站著的男女,手不觸體不靠的男女,顯著一種老派的過時的無能的陽萎般的陰冷般的樣子,大概是世紀末少有的東方遺老了。”
她叫了他一聲,像是要止著他一種少有的語言。他看著她。她向他靠近了一點,腳下沒有動,身子向前傾著,又像是呼應著他話似的。
“你到底還是一個江夫人,聽不得肮髒話的江夫人。”劉國棟說。“又像是個小姑娘,天真純潔的小姑娘。”
他們就這麼站著,仿佛身上塗了一種永恒的色彩。
童秀蘭回去以後做了一個夢,她依稀記得他們兩個站著,身上有一層暗灰色的亮。恍惚覺得那並不是夢,而隻是一種現實的記憶。那個夢很淡,醒來已經忘了。這些日子她做的夢都很淡。
六十六
童秀蘭第七次見劉國棟,她回去還是做了一個夢,有時她也弄不清,是夢還是非夢,她也不去想那是夢還是非夢。她依舊是經常見到他,她也弄不清到底是哪一次見他了,她也不去想是哪一次。她走過一片高牆,高牆很高,裏麵有人唱著哎喲哎喲的歌,是群唱的,高亢低沉,響著回音,回音在高牆四周回旋。她能聽到裏麵的一個聲音是劉國棟的,她從未聽他唱過歌,但她能聽出那是他唱的。他揚著頭,高高的個子,頭有點向上拉直了,嘴張得很大,放聲地唱著。仔細聽,她又聽不到他唱的是什麼。他唱得很自在,很自然,.他唱得很使勁,他的兩條法令線拉得很深很深,把那天看到的斷點都拉直了。聲音低下去虛了,隻有他揚著頭的樣子。他像被焦距調遠去了,那是聲音的魔力,聲音遠去了,他如同被焦距調遠去。身影小了,很小了,她的視角移過去,向前追著,她動不了步子。移過去,那裏有一條條的鐵絲網,漆著鐵鏽紅的鐵絲網,又仿佛是鏽得斑斑駁駁的,她和他隔著欄杆。她叫了他一聲,他朝她低下頭來,他的眼光朝著她,裏麵是綠綠的閃亮著。他一直看著她。她對他說許多的話,仿佛他和她在一起時,總是她對他不停地說著,他帶點寬容的笑意看著她。她向他伸出手去,想撫一下他的伸得太直了的頭。她伸不過去,那些鐵絲網顯出堅硬來。他隻是站著,沒注意到她的手。她說他是一個小傻子,說他是一個心裏太軟的人,她說他是一個太年輕的小夥子,她說他個子長得太高了。她說他那兩條法令線太深了,應該經常撫撫,用一雙很柔軟的手常常撫撫,她說他眼光裏的綠色是染上去的,他用不著染得那個樣子,讓人看了外表怕人,那裏麵卻是藍藍的,黑黑的,藍黑的黑。他還是用那種綠綠的眼光看著她。他抬起頭來,綠的光就像一下子都流了出來,在他的腮幫上,是一攤綠綠的,失去了光色的綠。
天涼了,窗子關著,外麵是開始落掉了葉片的樹光枝,總是那麼七岔八交地支在那裏,隔著一層玻璃,越發有點灰蒙蒙的,把寒氣透進窗玻璃來。
丈夫說:“你知道一個叫劉國棟的嗎?”
她看著丈夫。
丈夫說:他太衝動了。他已經是一個中年人了,卻還是這麼衝動。現在的人都太衝動了。太多幻想的衝動,加上本性。社會的教育還沒有跟上。對於目前的社會來說,穩定是勝於一切的。沒有穩定什麼也談不上。這就需要把衝動的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你懂不懂?
她看著丈夫。
丈夫向她說著什麼,她總是聽著。男人就是喜歡說。一張飯桌,隔著丈夫上半個身。他顯矮。他的個子並不矮,他的上身特別長,腿就顯得很短了。丈夫的眼光中總顯著灰蒙蒙的,凝視中又有著一種光透出來,像是逼出來的。丈夫把那朦朦的眼光眯起了。像是無力地眯著,光便從眯著的眼中逼出來似的。許許多多的放射波似地寒寒地無聲地震顫著。她多多少少年這麼聽著,有時恍惚隻是一次長長的話。沒有變化地聽著他的一次長長的話。她奇怪,他怎麼一直在講,講了多少年了。她也一直在聽,聽了多少年了。兩人一直沒有動,那飯菜也似沒有涼,還冒著熱氣。他們一直這麼坐著。他說著她似懂非懂的話,那話隻在她的耳邊回旋,繞來繞去的,放射波似的。
那些光枝七岔八交地盤旋著放射波似地盤旋著,散開去,雨絲般地落下來。她和劉國棟坐在同事家的院子裏,那些黃迎春花和白玉蘭花開得很好。他對著她說話,他說了一句很衝動的悄悄話,她叫了他一聲。她止住他的話。她朝他笑著。雨慢慢地停下來,他和她一起走出院門,同事院子的景虛著,隻有那舊磚的圍牆上一條條殘破的痕跡,上麵長著細細的草莖。他慢慢地向她靠攏著,她隻是抬頭看著他,他的手靠到了她的腰上來,貼得很緊很緊。他的頭彎下來,彎到她的頭發上。她說:你這麼高的個子!他那麼高的個子,蹲下來,盤弄著自行車上的圓圓的車輪,那車輪被撞倒時,她正在一邊看著,她跑過去。他有點孩子式地埋怨地看著她,仿佛是她弄壞了的。她也蹲下身來,她說她來幫助他。於是他們都蹲著,他朝她抬起頭來,她也抬起頭來,他們的臉就貼近,貼得很近很近,鼻子尖幾乎靠在了一起,他緩緩地移了移鼻子,一種癢癢的磨擦,一種柔柔的磨擦,她鼻中的氣息和他鼻中的氣息合在了一起。她嗅著。她拚命地嗅著。他噴了一口氣,她忍不住屏息著,拚命地屏息著。他們都笑起來,一邊是大馬路,流動著車輛,跳閃著紅綠燈,恍惚有旁邊的人看著他們,是虛的。他說,不用理會他們。他們的臉越發靠近了。馬路變寬了,一群孩子在踢球,她慢慢地走過去,他站在那邊看著她,他看了許久許久了,她和他走過去,他們對視了一眼,她朝他伸出手去,他朝她伸出手來,手握在了一起,她把另一隻手朝他伸去,那隻手也握在了一起,那些孩子停下腳,看著他們。他把手攬到了她的身後,音樂就響起來,無數的燈光回閃著跳躍著。燈光暗暗的,五彩的旋轉著,他整個的手都攬著她的腰,他們開始旋轉起來,他們跳得很好,很自在,很放鬆,一直在旋轉,旋轉,和五彩的燈光一起旋轉著,身子慢慢地浮起來,浮得很高很高,一直浮到半空中,她配合著他,她從來沒有感到自己能和男人配合得那麼默契,似乎不用任何的語言。激烈的一曲過去了,音樂緩下來,他們也緩下來,他溫柔而緊緊地樓著她。他們整個地貼在了一起。他的臉緩緩地靠著她,她感覺到他深深的法令線,她伸出手去慢慢地撫撫那線,那線如波浪起伏般地湧到她的身心中,一重一重地衝開她心之門。兩條細線,絞成了一個圈,圈越絞越大,越絞越緊。夜色朦朦,他就站在那橋邊的欄杆旁,頭揚著,她朝他跑奔過去。他的手抱起了她,他的手涼涼的,她想問他怎麼大熱天會這麼涼的手,那條上坡的路長長的,他朝她低下頭來,她迎上去,她多少踞起點腳來,他似乎抱起了她,慢慢地,他們上坡去,坡上庵裏響著一聲聲的鍾磐聲。一聲一聲,他們隨著那一聲一聲地動著,許許多多的熱流到下麵去,上下湧動著,打著旋,跳閃著,五彩的光圈,光圈從他的身上進入她的體內,在她的體內盤旋著,她的整個身子都在五彩的光中變得透明。他臉上的法令線顯明地從他的頸子底下一直伸展下去,在他的腹部交結起來,他的手變得極其地柔軟,上下跳躍著,那光圈跳閃著剛硬的色彩,舞蹈,剛強有力的舞蹈。涼涼的手的柔軟的跳動和熱熱的光圈的剛強的舞蹈,仿佛都旋到了天空間,她仰著麵看著,迷醉般地看著,她的整個身子從心底裏跳閃著一種相和的節奏來,那節奏先是緩慢後來越來越快,燈光也跳閃起來,仿佛星星也在跳閃,都攪到了一起,越團越緊,越緊越團,堅硬的鬆軟的,起伏的擺動的,無數的越凝越緊,越凝越緊,最後終於爆發了無數的火花般地爆竹般地禮花般地轟躍著,噴閃著,一朵朵的星花,一個個的燈球,散開來的,仿佛無數個很小很小的孩童在爭奪著一個飄忽不定的球,亮亮的球,五彩的球,她隻是仰著麵,很緊張地看著究竟誰得到了那球。在那球的周圍,映著他笑笑的臉。他笑笑的臉映出來時,她突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緊張,如突然收緊似的。隨即一切消失了,變虛了,他笑笑的臉越來越大,籠罩著了她整個的視線。那笑中她總是感受著一種莫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