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作劇。惡作劇產生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出乎意料,使人落空、顛倒事實、混淆黑白,搞得“烏煙瘴氣”。老魯終於有一次揪住了王二,據王二說他是“早有防備”,被老魯抓在手裏的隻是他用白紙畫的一個假領子,王二本人則“如斷尾的壁虎一樣逃走了”。另有一次的的確確被老魯攔腰抱住,他便“直愣愣地倒了下去”,老魯隻好組織人馬送他上醫院。上三輪車時,“我硬得像剛從冷庫裏抬出來一樣。剛出了廠門,我就好了,歡蹦亂跳。”王二的這種行跡令老魯大為不滿:“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生物室主任兼農三乙班班主任王二第一節德育課是這樣開場的:“同學們,男同學和女同學們,也就是男女同學們。我站在這裏,看著大家的眼睛,就像看捷爾仁斯基同誌的眼睛,我不敢看……”在我們這一代人幾乎能全文背誦的那部著名影片中,捷爾仁斯基同誌的眼睛直逼叛徒的眼睛,這位老師聲稱自己在學生麵前嚇得像個“叛徒”。這個玩笑繞來繞去,像一張紙片對折了好幾次。然而讓人失去判斷,不辨真偽,正是惡作劇所要達到的效果。
怪誕。有評論者努力挖掘王小波的小說中時代、曆史和人性的因素,但這遠遠不能得出結論,王小波的小說是“真實的”或“現實主義的”,它們充其量是一種怪誕現實主義,是怪誕環境中的怪誕人物及其怪誕行為。在瘋狂怪誕的背景(或布景)之上,人們的言談行為乃至外表若是正常的,那就不可理解了。在王小波的世界中,一個人的生活往往被削減成某個方麵,不及其餘;這個人本身甚至被縮減至身體的某個部位,被剝光了衣服作一種肆意的描寫。
狂歡節道具。狂歡節是在特殊的光線之下亮起來的舞台,這裏,不僅舞台上的人物不分尊卑貴賤,而且在演員和觀眾之間也沒有明確的區分,每個人都忘我地投入其中。在一片陶醉甚至混沌的氣氛中,若說有什麼製約的、理性的因素,那便是狂歡節道具。其實此時道具的技術含量越高,越合乎科學,便愈增添其狂歡性質。在這方麵,理科出身的小說家王小波表現出不同尋常的熱情和耐心,有關打造、發明等技術活動的描寫顯然使他興趣倍增。豆腐廠青工王二小時候熱衷發明各種東西,小至“火藥槍”、“電石燈”,大至“蒸汽機”、“大炮”、“汽油發動機”,所使用的材料僅僅是“廢銅爛鐵”,把家裏弄得像個“垃圾場”。12歲那年,他做了一台電源,可以發出各種電壓的直流電、交流電,把大批的蜻蜓電死。67年武鬥時,他是一名中學生,但卻作為工程技術員加入了大學生之間的武鬥,發明了一台百發百中的投石機,裝在自家樓房裏(這座樓的居民都撤到樓下“中立區”去了;1。這東西“從前頭看,像法國造的斷頭機,從後麵看像台龍門刨床,有滑軌,有滑塊,最前麵還裝了架氣象站偷來的風速儀”。他對這東西“愛得要了命”,以最大的熱忱投身於發現目標、推算距離,風速、拉力、彈道等,不亦樂乎。一度,這樓上還被“鋪設了鐵軌”,這架投石機和它的主人“就能及時趕到任何危機地點”,而且別人也打不著。於是,一幢好端端的建築被改造成了一顆“鐵蒺藜”,“一座20世紀的住宅樓改成了15世紀的城堡”。王小波筆下的人物雖然在許多方麵都不“入流”,但對於科學的尊敬、讚歎及至少身懷一技之長是他們的共同之點。
“糞的形象”。此類排泄物在王小波的小說中比比皆是,還有那些林立的廁所,多是眾人合用的公共廁所,以及與排泄間接有關的如濤瘡、整個海澱區公共廁所的電話(見《未來世界》〉,遠看就像一個臭氣熏天的積肥勝地。也正因為如此,它們又獲得了一種集體的、集合的形象,遠遠超出了在日常生活中其狹隘的生理含義。從細節上來看,正是這無窮延續的“糞的形象”,使得王小波和拉伯雷之間的聯係有了具體直接的說明。拉伯雷的世界也是一個“糞山糞海”的世界。運用巴赫金在這方麵的天才論述,“糞的形象”意味著:第一,辱罵和詛咒用語。第二,快活放肆的物質形象。在這種放肆背後,蘊含著取消一切界線的要求,發出對於禁令、禁忌的挑釁,並提醒著那種叫做“眾生平等”(“歸於一”)的東西。第三,再生的紐帶。糞是要被埋葬的,埋葬於大地深處,而萬物正是從這個容納一切的腹腔中生長和繁茂起來,隨著新生命的孕育和生長,糞的含義於是發生了轉變。
“正反同體”。巴赫金的這個術語用來表明對立的東西之間互相包含滲透、相反的含義通過互相轉化而取得一致。它涉及狂歡節的核心。多少有點令人驚訝的是,在王小波極富主觀性的,急速的敘述語流中多少把這個核心直接吐了出來,在原本就已經十分迷亂的背景之上又重重塗上一筆,起到類似畫龍點睛的效果。如《革命時期的愛情》中反複提及中正彩和負彩的問題,愛和恨互相化解的問題,“快樂和痛苦本來就分不清”的問題。王二聲稱他很愛他的爸爸,理由是“除了他從小到大一直供養我之外,還有他從小到大每天都打我”。他愛他爸爸的方式是“老盼著他掉到土坑裏去,然後由我把他救出來”。他之所以愛上X海鷹,是因為他打了氈巴之後不得不每日對著她“磨屁股”,反省自己,在那間小辦公室裏一方麵與她東拉西扯,一方麵恨她恨得要死。終於出於無奈,發現隻能“用愛來化解仇恨”。他所打的那個氈巴在他眼裏始終很可愛,氈巴那副對王二既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在王二看來“簡直是個快樂的源泉”,X海鷹卻是個“痛苦的源泉”。可X海鷹仍不免讓王二“魂夢係之”,如同他愛氈巴愛得要死一樣。王二的這種喜劇辯證法就是騰出八張嘴來也說不清楚。
從若幹作品中挑選出這樣一些片斷麵對這樣一種危險:隻看到作品的局部,看不見它們的整體。實際上完全可以說,對王小波的小說而言,所有這些閃光的局部正是它的整體。美國新批評派代表人物蘭色姆曾經用兩個比喻將文本的結構分作兩大類:“極權政府”和“民主政府”。“極權政府”的文本隻顧有效地執行極權(總目標)的職能,將它的“公民”(局部和細節〉看做是國家的機能部分,它們的意義要視其對政府總目標的貢獻而定。“民主政府”的文本則充分發揮所有局部、個別細節的作用,尊重其“公民”各自的“性格”,並不一味地強調服從。那些細小的部分〈蘭色姆稱之為“各部的肌質”)有時候和那個大的“邏輯構架”有機配合,有時候則呈遊離狀,自身獨立,在這個大構架的屋簷下過自己的日子,像它悠然自在的內部裝飾一樣。王小波的小說顯然屬於後者,他的民主精神貫穿一致地體現在他作品的結構之中。那種叫做總的情節或故事的東西並不處於突出位置,作品的前後部分之間隻有一些微弱的,甚至是表麵的聯係,其邏輯層麵隻能承擔很少一部分內容;當然也無所謂伴隨情節的發展而展示的人物性格成長的曆史。《革命時期的愛情》就其情節的推動來說隻有兩件事:青工王二打了氈巴,然後被關進學習班交待“罪行”(其實隻是一回事然而卻從中穿針引線惹出一串串丁零咣當的摧燦細節。它們像被邀請前來參加一次盛宴的尊貴的客人,個個本身即已容光煥發,氣度不凡,或興奮不已。這也是狂歡節的邏輯,所有的東西都是臨時被召集在一起,在一個特定而短暫的時空裏,它們一律平等,盡情玩耍,既無過去,也無未來,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局,不知何時生,也不知何時死。而導致這些盛大節日誕生的,是那個大名鼎鼎的“王二”。王二絕不可看做王小波本人,但無疑是他赴湯蹈火的“替身”,他的“代言人”。這個家夥從這個故事串到那個故事,雖身份年齡略有差異,但斷不了是那個“小神經”的角色,他是每一場狂歡節樂池上的首席小提琴,由他在狂歡的音樂響起之前“給樂器調音”(尤瑟納爾語另外還包括提台詞、填補空隙,在各場地之間(回憶和現在之間)穿來插去,救急場或火上加油、惹是生非或息事寧人、蒙騙一方或當仲裁人。他既是孫悟空又是豬八戒,既是堂‘吉訶德又是桑丘,既是魯濱遜又是星期五,既是福斯塔夫又是哈姆雷特,既是龐大固埃又是巴汝奇^首席小提琴同時又是舞台監督和他一切方麵的執行人兼狂歡節導遊。如此嘈雜混亂而又渾然一體的東西當然最終交付給了小說語言,關於這方麵的特色,從前麵所引的那片斷中業已見出,其中充滿了詼諧、反諷、矛盾用語、奇異的比喻、悖論等等,幾乎每一個句子都像事先上好色的毛線,它們張燈結彩、醞釀好了充足的情緒,作出要飛離地麵的姿態,然後被一條一條精心編織進去,同時又時時“紅杏出牆”、節外生枝。我尤其想指出的還有兩點:其中兒童敘述和民間敘述的口吻。前者表現為語調急促、句子短小、邏輯跳躍、語法上的零部件時有失蹤,稚而拙,拙而樸;後者除了體現為一係列形而下的俚、俗語、歇後語之外,還存在於諸如“這個故事是說”,“這件事說明”、“這件事的真實含義是”這種最古老的民間敘事語式之中。
我無意把王小波說成“中國的拉伯雷”,其主觀的原因在於我若向一個人表達敬意時,首先考慮到的是如何節製。當然,客觀上也有一些理由。第一,拉伯雷提供的作品對他的時代而言是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式的巨幅畫卷,他涉及了幾乎社會的各個階層;各行各業的人們,討論了當時全部那些重大問題一一教育、婚姻、修道院、經濟、科學、司法等;相對來說,王小波的世界則狹窄、逼仄得多,《黃金時代》記載的是以王二為主和他身邊一兩個、兩三個人的“行傳”〈後來的作品如《青銅時代》著重描寫的也是寥寥幾人〉。第二,拉伯雷的世界中其狂歡活動是全民性的、普天同慶的、民間集市和廣場般的,所發出的諷刺性笑聲是集體性的、雷鳴般的、暴風驟雨式的;王小波的主人公及其行為則是更加個人化的、更加孤獨的,所引出的笑聲也是更加秘密、掩卷式的、孩子氣和“竊喜”的。同時在這種個人化笑聲的背後或底部存在一股不能抹去的苦澀。它們部分出自我們處於其中的特定環境,部分出自王小波對自己才華多少有些自戀^他舍不得節製自己的“過人之處”,舍不得對人對己稍稍留有餘地,非要鬧到那種淒慘的笑容出現為止。這在某種程度上也限製了他的藝術上的進一步發展。比較起《黃金時代》,《白銀時代》突破性不大,《青銅時代》中的古代氣氛(其華美)和那些殘忍畸形的東西並不協調。然而歸根結底,王小波的確是一位才華過人、獨具慧眼和有獨特建樹的中國當代小說家,《革命時期的愛情》無疑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收獲之一,他英年早逝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事業的巨大損失。寫這篇文章,令我一再沉思普魯斯特所說的:“藝術家的良知,一部作品精神性的唯一標準,是才能。”“才能是獨創性的標準,獨創性又是真誠的標準,欣悅快感(對寫作的人而言)也許是真正才能的標準”。
如何消受王小波為這個時代所提供的這份獨特而真誠的禮物呢?我願意給人們推薦拉伯雷為自己的《巨人傳》第二部所寫的“作者前言”的結束語:“如果我在整個故事裏說過一句瞎話,我情願把靈魂、肉身、五髒、六腑,全部交給十萬籃子小魔鬼。同樣,假使你們不完全相信我在這本傳記裏所述說的,就叫聖安東尼的火燒你們,羊癇風折磨你們,雷劈你們……”
線是由一係列的點組成的;無數的線組成了麵;無數的麵形成體積;龐大的體積則包括無數體積……不,這些幾何學概念絕對不是開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
如今人們講虛構的故事時總是聲明它千真萬確;不過我的故事一'點不假。
王小波締造“黃金時代”①黃集偉新近由華夏出版社出版的小說集《黃金時代》的作者王小波坦言他的小說“缺少了一個積極的主題,不能激勵人們向上,等等”(見《黃金時代》後記〉。這番含混的意思到了該書編輯的手裏,變得清晰了:“這些小說的主人翁都叫王二〈當然不是同一個人物主題都與性愛有關……全書穿插了不少性描寫,作者認為,生活就是這樣,無須掩飾……(見《黃金時代》內容簡介)^這一含混(坦率的含蓄〉一清晰(含蓄的坦率〉,本身就構成了一道風景:這道風景在現如今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書攤上很容易看到^當1994年北京的秋天來臨的時候,從書攤上隨手翻開一本從書名就開始髒得令人不安(恕不舉例)的小說(大都為長篇小說〉,你會發現,從窄窄的第一頁起,苟男苟女們就巳經上床了。從這個角度說,《黃金時代》沒能免俗。雖然小說《黃金時代》的封麵沒有采用“為了風度,無視感冒及其他”之類的“掛曆風格”,可它的“導讀”,卻真正順應了“潮流”。
翻開《黃金時代》,“金”有沒有單說,通常理念之中的“黃”的確俯拾即是。在這部共收有三部五篇均以第一人稱寫成的小說集中,無須跨頁跳行,東尋西找,有關主人公王二的性經曆、性心理、性行為、性觀念、性手段之類的描寫,已是亂石鋪街,令人目不暇接。隱蔽在王二身後的王小波,顯然是一個狀“性”高手。北京知青王二與雲南建設兵團某隊醫生陳清揚的一段戀情、某豆腐廠青工王二與團支書X海鷹的幾許姻緣、某醫院工程師王二與婦科醫生小孫的相戀、同居、結婚等等,被他信手站來,平常道出,竟也是雲雨翻飛動魄驚心……對不住王小波的是,如此這般的描繪和概括,顯然會給他帶來效益之外的麻煩。可是,本文正在繼續之中……更為關鍵的判斷就要出現了^不錯,王小波僅用一部30萬字的《黃金時代》就昭示出了他涉足文壇的實力^這種實力當然是由於他寫了性。然而,更為要緊的是,他不同尋常地寫了性。粗分文學作品中的性描寫,大致有著這樣兩種情形:一為浪漫寫實,一為自然寫實。浪漫寫實者如英國的大衛‘勞倫斯,自然寫實者如國產的賈平凹。這兩種對於性的文字呈獻狀態孰優孰劣姑且不論,就《黃金時代》而言,至少它使我們看到了有關性描寫的另一種呈獻方式。說王小波涉足文壇的實力即指此,說王小波寫性的不同尋常,亦即指此。
勞倫斯書寫性事的浪漫高招是一個個近童話的詩意的暢想,有著太多的英倫霧水,當詩去讀,在感人至深的同時難免誤人不淺——因為在我們這樣一個文明古國之中,我們無法阻止我們的兄弟姐妹不將其當作《新婚須知》一類的小冊子去讀;而賈平凹呈獻情欲的良謀較之査太萊夫婦的締造者來說,則要遜色許多一一賈平凹殫精竭慮所企圖攀登上的,僅隻是古已有之有案可稽的“脫到不留一點餘地”那樣一級台階。港地稱這類專事官能描繪的作家稱為“鹹濕作家”,賈平凹的《廢都》除去夠“鹹”夠“濕”而外,另又奉獻了一道夠“髒”。你不能說賈平凹所謂不是寫實,你也不能不說他鴻篇巨製記錄下來的剛好就是至少到目前為止相當一部分國人所擁有的既“髒兮兮”又“軟兮兮”的性狀態,可是,就呈獻者自身的性態度而言,就顯然令人失望'^健康不說,恐怕連自然也一點兒沒有。而王小波則全然不是這樣的^無論有意無意,王小波用他“性”象紛紜的《黃金時代》,試圖在擁有浪漫的同時超越浪漫,在搞定鹹濕之後超越鹹濕一他將諸多性命題中原本就有的元素一一撿了回來,力求讓性成為那枚達丨芬奇筆下的生動自然的素描雞蛋。
勞倫斯於性的浪漫寫實,在當時是離經叛道的。而賈平凹於性的扭捏作態,則有著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在如此背景的映襯之下,王小波既超越了“離經叛道”,也拋棄了文化傳統,王小波的聰明才智,也恰恰在這樣雙重的躲閃之中得以充分地體現一因為,就算是“離經叛道”,也並不保險,那類積重難返式的離叛就更是如此它容易帶來走火式的誇大,人魔式的煽情,而這些與性的事實其實是並無瓜葛的。
王小波寫性,第一是穩得住勁兒^他不放縱,不以為所謂真實地寫性,就一定是交代器官的位置及其名稱如同為人體百科詞典寫詞條兒;第二是拿得準調兒一一他不遮掩,不在緊要關頭掉鏈子,不在焦點時刻語焉不詳,也不動輒上下五千年地抒情,把琴棋書畫詩酒花一古腦地往敏感帶上招呼;第三是收得住氣一他不奢望,不把性升華成事關國計民生,不把性蔓延為危及民族生存,也不宣示性可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一切的幸福和溫馨……王小波筆下的性,是尋常性,是無師自通、不學有術、既不可闕如又自然自限的性。映襯王小波筆下人物性行為的背景(多為“文革”十年動亂時期〉的不健康,又剛好展示出了人類性行為超越意識形態的一層,並且,它有可能越是在意識形態的高壓之下,越是生機盎然。王小波筆下的人和人的性,在不免或多或少地呈獻著五顏六色的環境的、種族的、時代的顏色的同時,更為重要地呈獻出了一種自然健康的膚色。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談性的口吻,甚為稀鬆平常。這種在描述性、記錄性、談論性時趨向於零度的口吻,顯露出作者有意將性還原為平常,還原為衣食住行、酒足飯飽。這樣的性,其實不過是一種常識。它當然是一種被民族文化、民族傳統過於青睞、過於寵愛的常識,也正是因為這兩種“過於”,許久以來,性在我們的生活中,由常識變成了觀念和言談(當然不是舉止)中的禁忌。因而,王小波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談論原本也是稀鬆平常的性這一事實本身,在還原常識的同時也是在捍衛常識。當鹹濕小說對於性的誇張、糟踐、汙染和浪漫幾近將性全線逐出健康概念的時候,王小波以頗為個人化的方式將性拉回了常識的中心。
在《黃金時代》中,除了性,顯然還有更多的、也更值得玩味的東西。從數學的角度說,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表達出來的“性本尋常”的理念,亦可由此窺其一斑^性充其量隻是我們生活蛋糕上非常誘人的甜蜜一角。那些把性張揚成整整一大塊兒蛋糕的人,如果不是存心想把讀者噎死,就是如同個頭矮小的建築設計師最願意設計摩天大樓以求心理補償一樣:要麼是陽痿患者,要麼是唯利是圖的商家,或者兼而有之。《黃金時代》中更為值得玩味的那一部分是值得另外撰文推敲的。尤其是王小波在《黃金時代》字裏行間所呈獻出來的那種對於文化和生命的反思之慨、那種對於似水流年的傷逝之情,那種對於荒謬的人類生存現狀的反諷之筆,都為現今所謂文壇大家們筆下少有^這大概與王小波同時又是一名學者有關。將王小波的學術論文與他的小說對比著去讀,是一件值得一試的有趣之事:不少可以放在論文中的話,王放在了小說中,反之亦然。這種自身的知識結構即可構成優勢互補的情形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尚不多見。尤其是性這樁無論怎樣誤解、曲解、渲染、汙染都可能擁有讀者市場的事情,對於它的呈獻者的要求其實是寧高勿低的。考察一下目前敢於涉足性區域欲施展才華一展身手的中國作家的學曆檔案,就會發現,有關性事描寫上的扭捏作態還算是好的,其他者流,除去把自己也脫得光光溜溜以外,就什麼也剩不下來了。從這個角度說,王小波的出現值得鼓掌。
有關《黃金時代》文字“導讀”順應“潮流”,文首已經說過。可是,在一個細心而又認真的讀者的價值判斷中,《黃金時代》不會因此就等同或等值於了地攤文學。正如你不能說張大嬸趁著天剛擦黑兒就跑到西直門地鐵站門口兜售的茶葉蛋就一定是臭蛋一樣。其實所有敢於將性事作為小說主題的作家都充滿了風險意識和可資讚歎的奉獻精神^而奉獻搞不好就會成了出賣。作為讀者,捧到手裏的究竟是“奉獻”還是“出賣”很難分清,可貨色的味道他們自有品嚐的經驗一一就算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是一次大膽的出賣吧!可我認為,他出賣的正是真誠和現今已不多見的對於生命的美好的憂傷。
重說《黃金時代》①作為一個我們這一輩人曾十分熱衷的詞,“黃金時代”的詞義正在淡化,如同我們的大好年華一樣逐漸飄然遠逝。那個黃金時代,正好是國家和民族的災難年代,它從“傷痕文學”開始,已經被講過多遍,以至於快成為一個老得不得了的故事了。不過,假如我們同意故事學大師普洛普的論斷:所有的故事都是在重述一個老故事,那麼王小波的小說集《黃金時代》,則是1994年的中國文壇上一個很值得注意的重述。
一、走出混沌《黃金時代》分為三輯,包括總題為《黃金時代》的《黃金時代》、《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這三個中篇,另外書中還收有中篇《革命時期的愛情》、短篇《我的陰陽兩界》。這個作品集子中的主人公都叫王二,他是故事的人物,又是敘述者。王二多少有些邪性,沒正經,在年輕時,時而是“流氓”,時而是畫淫畫的嫌疑犯;歲數大一點,又是個陽痿、“小神經”,按某種文化社會學的意見,屬於次文化或邊緣文化一類。總之,在人群中是異類。而王二們,還要算是異類中的異類。比方說,同是受到迫害,張賢亮筆下的章永麟還是《資本論》的信徒,王二們不在這個範圍裏。他們一點不錯是搞了男女關係,犯了打人錯誤或者婚前同居、婚後搞婚外戀。在①原載於香港《二十一世紀》1995年8月。
這一點上,他們大致是把主流文化不當回事的一群,或者說是混沌的一群。這群人,在性愛這個社會生活中最多禁忌的區域裏,他們放浪形骸,挑釁成規和傳統。性愛,並且不合社會成規之性愛,正是王小波這個集子中反複分析的題材論域。《黃金時代》開篇便挑出一個邏輯上的悖論:陳清揚找我證明她不是破鞋,我一本正經地向她建議舉行一次性交。這種直言不諱是王小波敘事的基調,基本的風格。豈止是直言不諱,他還要肆意發揮,敞開想象,把人們曆來恥於言說的性、性意識、性的感覺、性在人的肉身上的表現形態、性的惶惑、困境與奇妙情趣說個透徹,令其擺脫混沌而被洞悉、澄明。無論是否讚賞作者的手段,它產生的效果首先是令人驚異。